當楊作新扭頭看時,黑白氏已經提著籃子,小腳邁出了牢門的門檻。“這下糟了!”他說道。
這黑白氏果然說到做到,幾天以後,她從距膚施城最近的大勞山匪窠裏,搬來一股精悍的土匪,說好當天夜裏,劫獄救人。這天下午,蕎麥的送飯籃來了,楊作新揭開蓋子,也看見了裏麵的短槍和炸藥,知道事變就在當晚,不由得臉色煞白。
這短槍的用途,大家知道,那麼,這炸藥是幹什麼用的。原來,土匪們多年來摸索出來一個逃脫的辦法,如果被堵死在了窯裏,出不去時,就脫光衣服,點燃炸藥(其實是火藥,習慣上稱炸藥),霎時一道白光,仿佛衝擊波一樣,朦了人們的眼睛,身上由於沒穿衣服,赤條條的肉色,這一瞬間,就是大模大樣地從窯裏走出去,圍在外邊的人,眼睛也看不見。這種辦法通常用在白日逃脫,黑白氏所以在晚上也要楊作新這樣做,是擔心槍聲起時,兩個哨兵先下手為強,傷了楊作新,如果白光一起,他們就瞅不見人了。
蕎麥告訴楊作新,是黑白氏讓她這樣做的。此刻的黑白氏,正在楊家,等著她的回話,那些土匪,已經魚貫地混入城了。楊作新問蕎麥,是哪裏的土匪,蕎麥回答說,是大勞山的。楊作新聽了,倒吸了兩口涼氣。
吃飯的當兒,楊作新主意已決,決定自盡。吃飯時,他講了許多的話,也許,這是他和蕎麥結為伴侶以來,講得最多的一次。他談到了杜先生,他說,如果他有什麼不測,那本《共產黨宣言》,就作為他的枕頭,讓他長久地枕著它吧。他談到了吳兒堡,談到了已經故世的楊幹大,和健在的楊幹媽、楊蛾子。他已經從蕎麥的口中,知道了蛾子結婚的事,他真誠地祝蛾子幸福。他還提到了楊岸鄉,他的親愛的兒子,他說世事是他們的,要蕎麥好好地管教他。對於黑白氏,他也表示了一種深深的眷戀之情,他第一次向蕎麥透露了他和黑白氏的關係。他說,原來他隻以為,黑白氏是他單純的情人,現在才意識到,對於他來說,黑白氏具有母親與情人的雙重身份。最後,他談到,膚施城設州造府以來,它的最輝煌的一頁開始了,陝北高原自軒轅氏以來,它的最輝煌的一頁也開始了,雖然他看不到這一切了,但是這裏麵有他的一份貢獻,因此他很滿足,他的不死的靈魂將附著在行進的事業中,伴隨著過程一道行進。
蕎麥似懂非懂地聽著男人講這一番大話。她還太單純,不能和男人之間,進行如此深刻的感情交流,但是她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今天要發生一件大事,她很擔心,很害怕。她笨嘴拙舌,不會說話,於是隻是喃喃地、一個勁勸慰男人:“娃他大呀,你可不敢往瞎瞎處去想!”
吃罷飯,楊作新又提起瓶子,喝光了黑白氏送來的瓶子裏的最後一滴白酒,然後突然對蕎麥說:“娃他媽,你去看看,外邊誰在叫我!”
心實的蕎麥,見男人說了,於是調轉頭,向窯門口走去,還沒走到窯門口,隻聽見後邊沉悶的一聲響聲,伴隨著楊作新的一聲尖叫。蕎麥趕緊扭頭一看,隻見楊作新,已經頭撞石牆,死了。
他的天靈蓋破碎,腦漿濺滿了半麵牆壁。他的手試圖向上舉,去捂腦袋,但是手在半途上,停住了,遂之耷拉了下來。他的一口氣出在喉嚨眼上,又咽了回去,喉嚨眼裏發出一聲古怪的嗝聲。
楊作新蜷作一團,倒在了牆根底下。他是徹底死了。
蕎麥自然是一場號啕大哭。
黑白氏在家中,左等右等,不見蕎麥,擔心事情有變,槍支送不到楊作新手裏,於是上街來打探消息。
消息傳出,街上咯噪成了一窩蜂,都說楊督學尋了短見。黑白氏聽了,叫一聲:“他幹大,是我害死了你!”然後仿佛瘋了一般,直奔保安處。
窯洞門口,隻有一個哨兵,正驚慌地站在那裏(另一個大約是回去彙報去了),見了黑白氏,倒也認得,正是那天來的那位,便也就沒有執意阻攔。黑白氏進了窯,好個女中丈夫,先去那竹籃裏,取了手槍,別在自己紅褲帶上,用大襟襖掩了。她怕這支槍給楊作新留下後害。這件事做嚴實了,然後走過來,跪在楊作新麵前。
“天下多少條路,你為什麼要走這一條!你要知道,這條路走過去,就回不來了。”黑白氏哽咽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