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蔡元培仍在中西學堂監督任內時,原配夫人為他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叫做無忌,但不久王氏即因產後失調,與世長辭。還未滿一周年,作媒請續弦的人很多,元培提出五個條件:一、女子須不纏足;二、須識字;三、男子不娶妾;四、男死後,女可再嫁;五、夫婦如不相合,可離婚。
男子娶妾,在當時是被認為天經地義,而再嫁和離婚則是驚世駭俗。單就此事,已可得知蔡元培的重視男女平等,打破傳統社會陋習,其所受維新運動的影響是如何巨大。由於條件過苛,幾經說媒,難覓合適女子為繼室。一年後,始訪得江西黃爾軒的女兒黃仲玉,天足、工書、有才學,遂在杭州結婚。
他們的婚禮別開生麵,形式別致,賀詞亦諧,有人知他主張男女平等,故意在賀宴上說:“倘黃夫人學行高於蔡先生,則蔡先生應以師禮視之,何止平等?倘黃夫人學行不及蔡先生,則蔡先生當以弟子視之,又何以平等?”蔡元培答道:“就學行言,固有先後,就人格言,總是平等。”說得全場無不首肯。
蔡元培離開中西學堂後,仍一心為教育事業奔走。庚子、辛醜之間,亦即1900~1901年,為紹興僑農設一小學校。又在浙江省城議改某書院為師範學校,但為地方巨紳及當道所阻而未成功。在這年春,便轉到南洋公學當特班總教習。
上海南洋公學是後來交通大學的前身,成立於光緒二十三年(1897),分為師範院、上院、中院和外院四部,外院即小學。光緒二十七年(1901)春增開一個“特班”,取錄了42位私塾就讀而又有誌向西學的秀才、舉人,預定教他們外國語言及經世之學,成績優異者保送“經濟特科”。蔡元培就是擔任這個特班的總教習。
當時特班的學生都想學日文,元培便用他半生不熟的日文教學生選讀政治、法律、外交、財政、經濟、哲學等門類的專業書,要求學生每日撰寫劄記。其主旨“蓋在啟發青年求知欲,使廣其吸收,由一己觀念進之於國家,而拓之為世界。又以邦本在民,而民猶蒙昧,使青年善自培育其開發群眾之才,一人自覺,而覺及人人。其所詔示,千言萬法,一為之愛國”。在諸多學生中,他最欣賞邵力子、李叔同、黃炎培、王世澂、洪允祥等人。
蔡元培在上海的文化教育界中已日漸活躍。他所從事與新教育相關的有兩件事:一是籌辦“愛國女學校”,一是發起“中國教育會”。
愛國女學校由蔡元培夫人黃仲玉首倡,取得上海猶太富商哈同夫人羅迦陵女士的獨力支持,再由蔡元培和蔣觀雲等人租校舍,於光緒二十七年(1901)冬正式成立。早期學生人數僅有十名左右。中國教育會則由元培和上海文教界人士葉瀚、蔣觀雲、黃宗仰等人共同策劃,由蔡元培任會長,成立於光緒二十八年(1902),主張革新,因無經濟支持,早期僅從事文字方麵的鼓吹而已。
光緒二十八年,元培三十五歲,開始學習拉丁文,天主教徒馬相伯是他的老師。蔡元培認為拉丁文是歐洲各國語文的根本,各國語言多源於拉丁文,若不通曉,則無法了解西洋的一切古代文化。他還選派了24個學生,和他一齊向馬相伯學習。後來,馬相伯就以這批學生做基礎,創立了震旦學院,也就是震旦大學的由來。
這一年,蔡元培趁暑假赴日本旅遊,卻遇上了東京留學界的“成城學校事件”。成城學校是專為中國學生而設的軍官學校預備班,吳敬恒奉兩廣總督之命,帶領速成師範學生到日本留學,其中9人擬入成城學校,清駐日公使拒絕保送。吳向公使抗議,被召日警驅逐出境。吳敬恒回國船中和蔡元培相遇。
兩人“大談立憲之不可成,皆知革命之不可已”。7月10日船抵上海,中國教育會同仁發起歡迎大會。會中決議由教育會自設學校,自教子弟,毋須赴日本留學。
於是教育會遂有自辦學校的計劃。
吳敬恒同入南洋公學任教,卻因他發生了轟動一時的退學事件。同年10月17日,導火線是一個小小的墨水瓶,引起特班學生犧牲其保舉經濟特科的資格,相率退學,蔡元培也引咎辭職。而原因是吳敬恒和校方發生衝突,有十數名學生遭開除,吳亦辭去。
這個事件對清末學界的影響無比重大。蔡元培和吳敬恒、章太炎、蔣維喬等,便在中國教育會的二樓成立“愛國學社”,社員55人,都是南洋公學的退學生。
學社社員勸其姊妹就學,自此女校學生漸多。愛國學社成立後,蔡元培等幾個具有進步和革新思想的人士,從此與一群熱情奔放的青年學子日夕相處,彼此間互相影響,言論和思想都有了急劇的發展,不久便激起更大的浪潮,震撼了上海甚至整個中國。
光緒二十九年(1903)1月間,由於中國教育會的言論十分激烈,引起守舊人士利用《申報》加以譏評。吳敬恒主張在《蘇報》上,由元培、章太炎和他輪流撰寫文章跟他們對抗。鄒容遺著3月間,章士釗等31名南京陸師學堂學生集體退學,在蔡元培的協助下加入愛國學社。同時,浙江大學堂也爆發學潮,退學生自建“新民塾”,並電請蔡元培和吳敬恒前往支持。
當時仇滿的情緒已日益高漲,蔡元培發表《釋仇滿》一文,發表在《蘇報》上。認為種族之別,一是血液,一是風習,滿人血統與漢族混雜既久,其語言文字風習亦已為漢族所同化。所謂滿人,不過是在政治上擁有世襲爵位、不管實業而坐食特權的一個記號而已。隻要滿人自覺放棄其特權,則漢人絕無殺盡滿人的必要。
3月底,跟著又有拒俄運動的展開,蔡元培剪了頭發,和誌願加入“拒俄義勇隊”的96名學生,穿上製服,早晚訓練,準備抵抗俄國侵占中國東三省。可是,清廷不但沒有明白青年學子的愛國熱誠,反以為他們是在陰謀造反,而加以強烈的壓製,結果隻有迫使急進的青年走向反清的道路。
5月間,鄒容的《革命軍》和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兩本巨著先後出版,尤其轟動一時。
中國教育會會長於此時改由黃宗卿擔任,卻鬧起會與社誰為主體之爭。章太炎主張不與學社合作,吳敬恒較袒護社員。蔡元培原本態度溫和,不隨便袒護一方,但一向保持和平態度的蔡元培卻為吳敬恒的一句刻薄話所激怒,忿然道:“我本要上德國留學去,我辭去會和社的事。”
說罷即離去。眾人雖予挽留,但他去意已決,略整行裝後,於20日乘船離開上海,臨行時各人都去送別。
蔡元培離開上海不過半個月左右,轟動一時的“蘇報案”便發生。章太炎和鄒容被抓,吳敬恒逃匿,愛國學社亦遭波及而解散。案發時,蔡元培正船抵青島,接到他哥哥蔡元堅發來的電報,說“清廷已與德使商定,電青島德吏捕蔡某”雲雲。元培隻好返滬,又重新參與上海誌士的活動,這時,適逢俄人進兵奉天,蔡元培便與劉師培等發起“對俄同誌會”,參加會員有百餘人。
光緒三十年(1904),元培在《俄事警聞》上發表了一篇《新年夢》,主張說:“我們意中自然有個中國,但我們現在不切切實實造起一個國家來,怕永遠沒有機會了。”又提出了外交方麵應辦的三件事:一、恢複東三省。二、消滅各國的勢力範圍。三、撤去租界。這篇文章,頗能反映出他這時的思想。
對俄同誌會並以《警鍾日報》為機關報,報紙的編輯工作初由王小徐負責,其後嬗於蔡元培。他主持到這年6月間,因接任愛國女學校校長,編輯工作才由汪德淵接任。《警鍾日報》後因揭載德人經營山東的密謀,觸怒德國領事,報紙被封禁,拘去五人,上海的革命言論機關至此又遭遇挫折。
蔡元培重掌女校校政之後,除了在文字和教育方麵努力鼓吹之外,與國內的秘密革命運動更建立了深厚的關係。1903年在東京成立的“軍國民教育會”本因拒俄而起,但後來改組變成一個秘密從事革命活動的團體,並有“暗殺團”的組織,由楊篤生主其事。
軍國民教育會會員黃興歸國後,創設“華興會”,擬於1904年慈禧太後七十歲生辰之日,發動長沙等地起義。楊篤生回上海,別樹“愛國協會”,由他擔任會長,章士釗副之,蔡元培、陳獨秀、蔡鍔等也同時加入。
東京原有“浙學會”的組織,由陶成章主持。陶成章回滬後,和元培等人又在上海成立一個新的革命團體,叫做“光複會”,以擴大暗殺團組織為目的。跟著光複會的東京分部也正式成立,魯迅等人也參加進來。元培加入光複會後,即邀請徐錫麟入會,並介紹徐與陶相識。
蔡元培參與暗殺組織,專學製造炸彈,賃屋購儀器藥品,由黃興帶來十餘枚彈殼,遂填以炸藥。吳樾暗藏炸彈,計劃行刺五大臣於北京車站,不幸炸藥誤發,竟以身殉。
1905年8月間,留日十七省革命誌士在東京發起“中國同盟會”,以孫中山為總理,誓言“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本部之下,設立各省分會。上海分會由蔡元培擔任分會長,光複會會員也大半加入同盟會籍。蔡元培以愛國女學校作為革命同誌的接洽機關,並提供教員資格給徐錫麟、陶成章、楊篤生、黃興等革命同誌作為革命活動的社會身份。
同年,章太炎出獄,可是鄒容卻病死獄中。在鄒容追悼大會上,蔡元培當眾演說,痛詆清廷的暴虐,蔑視人權,聽者無不動容。鄒容墓前紀念塔落成,蔡元培又作演說,演辭特別警策,陳英士聞而感惜,返裏變賣不動產,決心從事革命工作,他後來成就的事業實發端於此。
當時國內的革命人士主要集中策劃暗殺和暴動,但暗殺工作不能順利開展,革命的方針和步驟也無法確定,因此大家對革命的前景仍然非常黯淡。蔡元培的內心不免會有失落的感覺,因此改變一下生活環境的欲望便愈來愈強烈。到這年秋天,聽聞清廷有派遣編修、檢討出洋留學之議,便決定進京銷假,申請留學歐洲。臨行,把同盟會幹事一職托他弟子黃炎培代理,並將秘密文件及名單多種交給他保管。蔡元培離開上海,獨自前往闊別了8年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