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雁秋身形微移,橫躍八尺,冷冷說道:“功力不弱,但也不見得怎樣高明。”
黑衣老人似被他這一句話激怒了真火,氣得聲音微顫,說道:“再試試我這第二招!”
左袖乘勢拍出。
羅雁秋道:“我就接你這一掌試試!”功力盡蓄右手,向黑衣老人拍來的左袖迎擊,但卻暗目思忖:怎的這老人交手不用指掌?
兩下尚未接實,羅雁秋便感一股暗勁直撞過來,隻覺手腕一陣劇痛,當即悶哼一聲,後退兩步。
羅雁秋天生傲骨,雖被黑衣老人一擊震退,仍不服輸,猛吸一口真氣,運足十二成功力,雙掌平胸推出。
黑衣老人微微一笑道:“好雄渾的內力!”也是兩袖同時拂出。
兩股陰柔暗勁一接觸,黑衣老人一皺眉頭,也是悶哼一聲,連退兩步。隻聽他哈哈大笑道:“功力不弱,能和我平分秋色,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居然任、督二脈已通,難得!難得!”
羅雁秋覺得他這一招勝得有些蹊蹺,略一思忖,便知是黑衣老人故意相讓,於是一皺眉頭冷冷說道:“怎麼,為什麼不打了?”
黑衣老人搖頭說道:“我們眼下都是已垂死之人,何必再互相殘殺,臨死時有個伴還不好嗎?”
羅雁秋冷漠地說道:“這種事在下可不願奉陪。”
黑衣老人道:“俗語說,人是鐵,飯是鋼,你就是鐵打銅澆之人,沒有東西吃,日子久了也會活活餓死,你雖不願伴我死去,也是身不由己了。”
羅雁秋道:“你說你已在此過了百年,不知怎的卻未餓死,難道你是喝西北風活的嗎?”
黑衣老人道:“可吃的東西,似已被我全都吃光,現在已到羅掘俱窮的地步了。”
羅雁秋道:“那你還可捉些飛禽走獸充饑,也不致活活餓死。”
黑衣老人一歎說道:“小兄弟,你穿越樹林進來之時,可曾發現有飛禽走獸藏匿其間嗎?”
羅雁秋綜合了在樹林中所見及黑衣老人之言,說道:“可是這四周森林中飛禽走獸都被你吃光了嗎?”
黑衣老人道:“不錯,隻怕這十裏以內,禽獸已然絕跡了。”
羅雁秋道:“那我們就遷出這片天堂樂土,也不能在此等著活活餓死。”
黑衣老人道:“可惜你來時有路,去時無門了。”
羅雁秋剛要張口說話,突覺一股腥臭之氣自腹中倒竄而去,不禁大是難受。
豈知那腥臭之氣愈來愈重,四肢百骸都要脹裂一般,“哇!”
的一聲張口吐出一口白沫。
他全身雖是難受無比,但仍然強打精神狠毒地瞪了那黑衣老人一眼,說道:“想不到你果是個十分陰險狠毒之人!”
黑衣老人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是錯怪我了。”
羅雁秋道:“誰是你的小兄弟,不許再這樣叫我!”
黑衣老人突地哈哈大笑道:“我這是自找苦吃……”他一頓又道:“不過你若想多活兩天,也不是全沒辦法……”
羅雁秋盡管是天生傲骨,並非貪生畏死之人,但一想及他的身世之謎,卻又不願立即死去,於是強抑住一股怨毒之氣,冷冷說道:“什麼辦法?”
黑衣老人道:“你可知道你中毒的原因嗎?”
羅雁秋冷冷說道:“自然是因為喝泉水了。”
黑衣老人一笑說道:“不錯!不錯!”
羅雁秋見他連道“不錯”,卻不把那解毒之法說出,遂不耐煩地說道:“你說是不說?”
黑衣老人道:“唯一的辦法,便是以毒攻毒了。”
他說完走出室外,俯身舀了一瓢泉水。
羅雁秋冷哼一聲道:“你可是想叫我死得快些嗎?”
黑衣老人一歎道:“我本是想叫你死得快些,但你既不答應,我也不能勉強了。”
他一頓又道:“螻蟻尚且貪生,這自然怪不得你,當初我也是和你一樣。”舉起水瓢向羅雁秋麵前遞去。
羅雁秋立即別過頭去,說道:“你以為我會再次上當嗎?”
黑衣老人微微笑道:“上當不吃虧,你還是把這瓢水喝下去吧。”
羅雁秋強忍萬般痛楚,轉身向樹林中奔去。
但一入林,眼前景物竟霍然大變,隻覺一座座峻峰峭嶺阻路,高不可攀,循著那山間小徑,轉來轉去,走了一頓飯工夫,仍然還在原處!
他這一陣奔行,腹中腥臭之感大盛,張口連吐了兩口烏水。
雙眼模糊中,隻見那黑衣老人猶如鬼影晃動,帶著可怕的笑容一步一步逼近他的麵前。
那隻盛滿毒水的木瓢,已然舉到他的口邊,隻聽那黑衣老人說道:“你若是想遲點死去,最好把這瓢水喝下……”
羅雁秋隻感眼前一陣發黑,使即昏迷過去!
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羅雁秋長籲了一聲,悠悠醒來。
他緩緩睜開雙目,發覺自己躺在木床之上,那黑衣老人立在床前,臉上現出那難看的微笑。
過去之事,恍如夢境一般,他也不知是真是假,而這黑衣老人,更難斷定他是好是壞。
此時,他隻覺得那腹中腥臭之感已然消失,但四肢百骸,仍然隱隱地感到脹痛,再試一運氣,竟然是血氣不暢,覺得十分痛苦。
隻見那黑衣老人微微一笑說道:“小兄弟,你可是覺得氣血不暢嗎?”
羅雁秋對他的行為,尚不知是好心抑是惡意,索性仰望屋頂,一言不發。
黑衣老人突地一歎,說道:“這泉中之水,入口雖是甘冽無比,但卻含有奇毒,其發作時間長短,則視飲用之人的內力修為深淺而定,我若不是強你飲下那毒泉之水,以毒攻毒,隻怕你早先我而去了。”
他又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道:“人活百歲也是死,樹過千年砍柴燒,看來早死晚死,若看開了,似是毫無區別。”
羅雁秋聽他隻顧滔滔不絕地自說自活,仍然不加理會。
黑衣老人又自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可在懷疑我是壞人嗎?唉!你若是仍作此想,那也是無奈何之事。”
他仰望著屋頂出了一會兒神,又自十分感慨地說道:“我一出娘胎,命運中便似注定要扮演一出悲劇中的角色,直到撒手塵寰,仍然得不到別人的諒解,看來這與世隔絕百年,倒真是我的福氣了,不然還不知要遭受人家多少歧視,白眼?”
羅雁秋聽他娓娓說來,如泣如訴一般,心中不覺大是感動,欠身從床上坐了起來,說道:
“聽你這般說來,你的命倒是很苦了?”
黑衣老人見羅雁秋和他說話,心中似是十分高興,連忙扶著他重又躺下,說道:“別起來,你的毒傷沒好。”
須知在病痛中,情感最是脆弱,何況羅雁秋在記憶中,從未有人對他這般的照顧,隻覺心胸中一陣激動酸楚,星目中簌簌滾落下幾滴淚水來。
黑衣老人“呀!”地一聲,說道:“小兄弟,你怎麼哭啦?”
舉袖替他拭去眼淚,說道:“別怕,你這毒傷要喝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泉水,才能痊愈呢。
在這四十九天之中,你將不會感到饑餓,不過……不過……”
羅雁秋接口說道:“可是毒傷痊愈之後,也就要活活地餓死是嗎?”
黑人老人突地轉變話題說道:“你現在知道我所說無路可走了?”
羅雁秋“晤”了一聲接口說道:“你可是說這四周圍所布成的陣勢?”
黑衣老人道:“不錯,像我這種直來直往的腦筋,一輩子也學不會這種邪門功夫。”
羅雁秋道:“這種陣勢確是有點邪門,進來時通行無阻,走出去竟是比登天還難。”
黑衣老人沒等羅雁秋說完,便截斷他的話道:“一念貪心,為小失大,如今悔恨已遲了。”
羅雁秋此時已可斷定,這黑衣老者確是十分善良之人,但不知為何被人困在此地,遂道:
“老前輩為何被困此地,可以為晚輩一道嗎?”
黑衣老人道:“可以,可以!我此時再不說出,那真是沉冤百載了。”黑衣老人突地展顏一笑,說道:“那整整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我剛二十五歲。”說至此,雙目中倏然煥發出生命的光采,像是又回到那值得懷念的青春歲月。
“我家世代耕讀相傳,雖非富有,卻算是個小康之家,生活得倒也無憂無慮。但最大的遺憾,就是我這副長像太醜,不惟麵孔陰騖怕人,引不起人家的好感,就是說起話來,也似狼嚎鬼叫,令人聽了毛骨悚然。”
羅雁秋心中暗忖:你這副尊容倒確是叫人不敢恭維。
黑衣老人突地長歎一聲,說道:“是以我就終日躲在家裏,足不出戶,到了二十歲那年連親事也沒有說到……”
“我看別人都已成家,心中一急,一心一意想偷偷溜走,若是不娶個媳婦,就一輩了也不回家!”
羅雁秋“啊”了一聲,暗道:不知他那麼急娶媳婦幹什麼?
黑衣老人接道:“所以在我第三個兄弟十二歲娶媳婦那年,我就再也忍無可忍地悄悄離家了。”
羅雁秋詫然問道:“你不是怕人家看你麼,離開家到外麵去,豈不是碰到的人更多了?”
黑衣老人一笑道:“我沒那麼傻往城裏跑,難道不會到山上去嗎?”
羅雁秋暗自好笑,忖道:這樣說來,往山上去還算聰明了?
黑衣老人續道:“低一點的山上有人,我就往深山中跑,有一天帶的幹糧吃完了,卻在山洞中碰到一個黑衣老人。”
羅雁秋脫口說道:“也是一個黑衣老人?”
黑衣老人道:“不錯,而且他的長像比我還凶還難看,聲音更較我難聽百倍,我比起他來,真可算是美男子了。”語音神情中,居然沾沾自喜。
羅雁秋道:“那真是太巧了。”
黑衣老人道:“那黑衣老人一見了我,便似是大為高興,要我叫他父親,並硬要傳我武功,但是他那種說話的聲音和臉上神情卻使我感到十分可怕,我終於嚇得暈過去了。”
“醒來之後,便覺得周身酸痛無比,那黑衣老人說已給我吃了一種藥物,脫胎換骨,我雖是十分害怕,但那黑衣老人似是對我很好,於是一連練了三年武功。”
他一頓,續道:“有一天,那黑衣老人也就是我義父告訴我,他就要死了,叫我穿起他那件黑袍,也就是現在我身上穿的這件,然後代他去完成一件心願。”
羅雁秋聽得大是感動,說道:“看來那黑衣老人也是一個好人了?”
黑衣老人一歎說道:“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是好人、壞人?何況好壞之分,也是很難論斷。”
羅雁秋道:“你等著把他埋葬好之後,就離開了是嗎?”
黑衣老人搖頭道:“他還沒有死就把我遣走了。”
羅雁秋道:“他叫你去完成一件什麼樣的心願?”
黑衣老人苦笑一聲,說道:“說起來極是簡單,就是到關外長白山晶冰峰去找一串佛門念珠。”
羅雁秋“啊”了一聲,脫口說道:“可是那一百零八顆百妙佛珠嗎?”
黑衣老人本已是十分陰鷙怕人的臉上,倏然大變,急急說道:“你怎地知道?”他雖是急急說出,但語聲仍是極為柔和。
羅雁秋淡淡一笑道:“我聽師父說過。”
黑衣老人一歎說道:“我原以為那是件極為簡單之事,但是一到長白山晶冰峰下,就和一男一女打了起來。”
他說至此處,突地離席而起,麵上掠過一抹興奮豪勇之色,續道:“我雖是第一次和人正式打架,但那一男一女聯起手來,也還打不過我。”
羅雁秋聽得心中一動,問道:“你可知道那一男一女是什麼人嗎?”
黑衣老人搖頭道:“到現在我也不知他們姓甚名誰。”
羅雁秋道:“你既和那一男一女素不相識,怎麼會一見麵就打了起來?”
黑衣老人苦笑道:“他們說我偷了那串百妙佛殊。”
羅雁秋憤然說道:“他們也太不講理了!”
黑衣老人道:“其實也是事有湊巧,他們那串佛珠就在前一天被竊去。”
羅雁秋似是極感不平地說道:“我就是不願吃這種悶虧!”
黑衣老人道:“年輕人的性情就是如此,我當時也是一樣。”
羅雁秋道:“你沒和他們講理嗎?”
黑衣老人似是極為得意,突地哈哈一笑道:“我隻反問一句話,他們就語塞了。”
羅雁秋“晤”了一聲說道:“你倒很會說話。”
黑衣老人又就著床緣坐下,說道:“我說:‘我昨天若偷了你們的佛珠,今天也不會再來了。’”
羅雁秋暗忖:這個道理我也會講。口中卻道:“他們以後怎麼說?”
黑衣老人一笑道:“他們自是無話可說了。”
羅雁秋和黑衣老人一問一答,說了半天的話,不禁微感疲累,他猛吸一口真氣,想強自提起精神,但突感一陣氣血逆行之苦,遂一皺眉頭,悶不作聲。
黑衣老人也是閉口不言,似是在沉思以後發生的事情是否再繼續說下去。
羅雁秋本是十分性急之人,他一見黑衣老人住口不說,便急不可待地道:“這樣就完了嗎?”
黑衣老人尷尬地一笑說道:“沒完,這個故事剛剛開頭而已。”
羅雁秋有氣無力地道:“往下說吧。”
黑衣老人道:“我不是告訴過你,離家之時,發誓要娶個媳婦回去嗎?那個女的實在是美如仙子,我想,討媳婦既連醜的都討不到,索性就娶個漂亮的。”
羅雁秋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奇聞!”
黑衣老人不以為忤,續道:“那女的老是看我,還不時發出微笑。”
羅雁秋暗忖:“那恐怕你是自作多情了。”
黑衣老人似是說得十分興奮,柔和的聲音中,也略顯顫抖又道:“她這樣,我便大膽起來,於是也向她微笑。”
“但那個男子卻顯得十分氣惱,拉著那女子一隻手說道:‘我們走吧。看他那種笑,我就惡心得作嘔!’我當時毫不生氣,因為那女子好像一點都不討厭我。”
“那男子突然在那女子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我未注意聽,也不知他說些什麼,隻見那女子秀眉微顰後點了點頭,然後用極為柔和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發出一聲喟歎。”
黑衣老人仰首思索了一陣,說道:“當時我也不知她歎的什麼氣,十二年後我才知道。”
羅雁秋詫然問道:“為什麼直到十二年之後才知道呢?”
黑衣老人拍拍他說道:“不要問,別累壞了。”
他不回答羅雁秋的問話,續道:“那男子突然也向我一笑,說道:‘你的武功不壞,我們打不過你,你若有膽量,一年之後再來,一較身手。’”
羅雁秋道:“你自是答應了?”
黑衣老人說道:“誰知那是一項陰謀詭計!”他麵色雖極難看,但聲音仍是柔和無比,使人不敢斷定他究是痛恨含怒說出,還是毫無所謂之言。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像是平伏胸中的激動之情,然後又道:“我一年後按時赴約,竟不見了那個女子。”
羅雁秋暗忖:她一定是怕你糾纏於她,是以避而不見。
黑衣老人道:“那男子對我說他師姊在阿爾金山,要我和他一起前往,我自是求之不得的事……”
羅雁秋截斷他的話道:“阿爾金山在哪裏?”
黑衣老人道:“想來就是此處。”
他一頓,又道:“誰知他把我帶到此地後,仍是未看到那個女子,那男子卻道:你的笑容和講話的聲音極是難看難聽,若是能把笑聲練得好聽一點,她再單獨來和你比試武功,不過你的武功太高,必須廢去一半,才算公平。說著遞給我三粒藥丸。”
他一頓又道:“我不但答應服下他三粒藥丸,廢去一半武功,而且還允諾不把笑容語聲練得好聽,決不去見她比試,於是那男子留下一份破解陣勢之法,便微笑著走了。”
羅雁秋聽到此處,已按捺不住心中憤怒不平之情,恨恨說道:“那男子用此種卑劣手段,將你騙來此處,也太無恥了!你可知道那人的名字嗎?”
黑衣老人道:“當時不知,直到十年之後才知道的。”
羅雁秋急急問道:“他叫什麼?”
黑衣老人道:“我在此十年之後,聽說那男子已正式出家為僧,法名‘空空’。”
羅雁秋聽得心中一震,暗忖:“果然那男子是後來的空空大師,那女子一定是天山神尼了?哼!用這種卑鄙手段,還算得是什麼東西雙仙!”
他追隨玄陰叟蒼古虛習藝,所聽到有關一般俠義道中人物的事,大都是侮蔑偏激之言,此時,他對東西雙仙更增加了一層鄙視與憤恨。
但黑衣老人雙眸中,卻無半點憤恨之情,隻是顯得十分茫然。
羅雁秋忽然大聲說道:“老前輩,還有一事,你尚未告訴我。”
黑衣老人道:“你還有什麼事不明白嗎?”
羅雁秋道:“不錯,你說過被困十年後,有一次出陣的機會,不知是怎麼回事?”
黑衣老人道:“那倒是一件極為重大之事,不過我們既無法脫困而出,告訴你也是無用。”
羅雁秋暗道:“不知那是一件什麼大事,他竟然不願說出,想必是關係重大了?”既如此,就請前輩把破解陣勢之法,讓我看看吧。”
黑衣老人緩步走回床前,從枕下取出一幅退了色的綢緞,上麵畫滿彎彎曲曲的線條,直看得羅雁秋眼花繚亂。但看了半天,竟連是什麼陣勢都未看出。
他本是十分好勝之人,雖是一時看不出門道,但仍然埋頭鑽研。
黑衣老人搖頭說道:“別傷腦筋了,你還有七七四十九天好活,而我即使勉強苦撐,也活不到一個月了,若不是你來此,我本來三天後便決定自擊天靈,早些死去。”他說到死字,毫無恐懼之情,雙眸中閃現著一片淡淡的哀怨。
時光在靜寂中逝去,羅雁秋每喝一次泉水,體內毒傷便也一天天地好轉,他躺在床上除了日夕鑽研那張陣圖之外,便由那黑衣老人向他講述文章道德,詩詞歌賦,羅雁秋本都在幼時學過,何況他聰明絕頂,是以一點就透,雖在短短一月當中,已把住日所學盡都複習一遍,而對待人處事,心目中都有某一種標準。
那黑衣老人雖曾經過他義父為之脫胎換骨,內力無比深厚,但一個月未進食物,也已餓得到了奄奄一息之境。
但羅雁秋對這張陣圖卻仍然未參悟出一點頭緒,甚至連這陣勢名稱都不知道。是以他體內遺毒雖是一天天消除,但饑餓而死的威脅卻是一天天增加,心中不由大感焦急。
誰知在羅雁秋到此的第三十一天,那黑衣老人的精神,卻突地特別好轉。
羅雁秋正自大感奇異,卻聽那黑衣老人道:“小兄弟,今天是我們相聚以來的最後一天了。”
羅雁秋聽得霍然一驚,翻身坐起,說道:“什麼?老前輩不是……”
黑衣老人搖手止住他未完之言,說道:“回光返照,死期已至。”
羅雁秋黯然說道:“老前輩可有什麼未了心願,要晚輩代為完成嗎?”
黑衣老人咧嘴苦笑說道:“我唯一的心願,就是能將那串百妙佛珠交我義父,以報答他三年授藝之恩。”
羅雁秋一皺眉頭,麵有難色,說道:“這個,隻怕……”他想起在七絕山莊得到的那串百妙佛珠,一半被自己捏碎丟棄,另一半則在赤煞仙米靈和碧眼神雕胡天衢之處,但無論如何,已無法找到一串完整的百妙佛珠了。
忽聽黑衣老人喟歎一聲,說道:“可惜我這種心願永遠無法完成了!”
他突地舉手將黑色長衫的紐扣緩緩解開,然後脫了下來,說道:“這件長衫也不知是何物所製,不惟久穿不壞,且能驅寒避暑,水火不侵,你既然還有二十天好活,就把它穿上吧。”
羅雁秋連忙說道:“此袍既是令師遺物,還是前輩穿著的好。”
黑衣老人道:“別嚕嗦啦!”他突然顯得不耐煩起來。
羅雁秋道:“多謝前輩了。”隨手穿在身上,果覺舒適許多。
黑衣老人雙眉緊皺沉思了一陣,似是考慮一件難解難決的重大之事,約有一盞熱茶時間之後,又緩緩自腰間解下一條束帶,說道:“這個也給你吧。”
羅雁秋伸手接過,詫然忖道:送我一條腰帶也要考慮半天,看來垂死之人,說話行事,當真有些顛三倒四了。
但黑衣老人見羅雁秋接過腰帶,並不道謝,似是有些不悅,說道:“不知我用一條命換來之物,你拿到了有何感想?”
羅雁秋詫然說道:“什麼?”
黑衣老人突地微微一笑道:“你沒有打開一看,不知裏麵是什麼,自然難怪了。”
羅雁秋低頭一看,隻見那腰帶狀呈圓形,非皮非革,足有四五尺長,卻看不出有什麼貴重之處。
黑衣老人伸手將腰帶接過,自一端向外一拉,隻見眼前一亮,傾刻之間這三間大的房屋內,竟呈現了豔紅之色。
羅雁秋大驚之下,脫口說道:“百妙佛珠!”
黑衣老人微笑說道:“不錯。”
羅雁秋心中微一打轉,說道:“這百妙佛珠,難道也有真假之分嗎?”
黑衣老人詫然反問道:“你這話不知從何說起?”
羅雁秋遂將在七絕山莊所見之事及以後經過原原本本地說出。
黑衣老人似是從未料到有這等事情發生,愕了半晌,說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羅雁秋微微一笑道:“這真假之事,對我已不重要,不知老前輩如何得到這串佛珠?”
黑衣老人道:“我在此被困十年之後,有一天突然來了個中年白衣文士,他竟自稱是慕名而來。”
羅雁秋“啊”了一聲,截斷他的話道:“對了,我還未請教過老前輩的大名呢?”
黑衣老人一笑說道:“我的名字叫張詩書,恐怕隻有我父親一人知道。”
羅雁秋道:“那就怪了,不知他如何知道老前輩的大名?”
黑衣老人道:“我當時也感奇怪,正想問他,他卻從腰間解下這串百妙佛珠來。”
“那中年文生說道:‘據江湖所言,隻有令師知道這百妙佛珠的妙處,是以特來請教。’”
羅雁秋插口說道:“他怎知令師是誰?”
黑衣老人道:“我也這麼想,但是當年我到長白山晶冰峰時,那一男一女也不問我是誰,就好像早就認識我一樣。”
黑衣老人一頓,續道:“我告訴他我雖知道這百妙佛珠是極為貴重之物,但卻不知其妙在所用,但那中年文生卻不相信,竟和我打了起來。”
羅雁秋冷哼一聲道:“嘴巴長在你身上,你不說,又怎能相強,看來那人實在夠笨?”
黑衣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人武功雖然很高,但卻比我還差上一籌,是以兩人打了三天三夜,他卻未占到一點便宜,不過我也製服不了他。”
羅雁秋極為惋惜地說道:“如果你不廢去一半武功就好了。”
黑衣老人道:“我那時才知道空空和尚隻廢去我一半武功,是留給我自衛,如此看來,他的心術還不太壞。”
羅雁秋道:“後來怎樣了?”
黑衣老人道:“那中年文生無可奈何之下,便待轉身離去,但我一見我義父要找的百妙佛珠,竟在他手中,怎肯就放他離去,於是放手搶奪,就和他又打了起來。”
羅雁秋道:“你們兩人功力相若,繼續打下去,還不是分不出勝敗,也許是個兩敗俱傷之局。”
黑衣老人道:“但奇怪的是我越打內力越充沛,那中年文生則漸感不支,又打了三天,他終於倒地不起,那百妙佛珠也被我奪了過來。”
羅雁秋道:“那恐怕是你已脫胎換骨之故了。”
黑衣老人微微頷首,接著又道:“那中年文士告訴我這四周樹林是一座奇陣,說我永遠無法脫身而出,但我若把那串百妙佛珠還他,他便領我出去。我當時還以為他是胡言亂語,故意騙我,我當然不肯答應,誰知那中年文生也是十分剛烈,他見我不答應,竟突地自擊天靈而死。”
“等後來在床下發現這張陣勢圖案時,後悔已遲了!”
羅雁秋道:“這人也太迂腐了,那百妙佛珠雖是價值連城之物,但也沒有生命重要。”
黑衣老人又重重地歎了口氣,道:“可是我也放棄了生命,而選擇那百妙佛珠。”
羅雁秋道:“看來這百妙佛珠,定是不祥之物了。”
黑衣老人走到屋前十餘丈處,緩緩躺了下來。羅雁秋突然想起,尚有一事不明,大聲叫道:“老前輩……”
卻無回聲。
他俯身一看,原來那黑衣老人已然氣絕了。
羅雁秋想到十餘天之後,也是難逃一死,是以此時並不十分哀痛,他把那嫣紅姹紫的山花,一朵朵摘下,堆在黑衣老人身上,半個時辰之後,已成了一座色彩鮮豔的花墳!
且說紫虛道人看到那一紅一白兩封信函後,似是十分焦急,竟將擒拿到手的神醫俠萬永滄放開,匆匆而去。
那流馬輕軺雖穿行於山間小道之上,但卻是迅速無比,兩三個時辰之後,已然行出了百餘裏的路程。
他歸心似箭,正有“心急馬行遲”之感,是以對那駕禦操縱之人,仍是不時催促。
紫虛道人這一異乎尋常的舉動,連外三堂三位堂主也大惑不解,不知大雪山十二連環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重大緊急之事。
此時已是歸鴉噪晚的黃昏時分,一抹夕陽,逐漸隱入西山之後。
突然間,兩條人影疾如流星劃空,在十數丈外一閃而過。
紫虛道人雖坐在流馬輕軺之內,但他的目光何等敏銳,一瞥之下,隻覺得那兩條身形似是頗為熟悉。
他本是生性多疑之人,此時雖是歸心似箭,也不願放過一看究竟的機會。
他坐著的身形原勢不動,猛吸一口真氣,施出上乘攝虛淩空身法中一式“臥看巧雲”,如一片枯葉般,飄身躍出三丈。腳未落地,手中雪竹杖一點,身形借勢又起,在空中一個大轉身,兩臂猛張,兩腿倏伸,式化“飛龍回空”,再飄出兩丈二三,口中大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還不現身相見!”
紫虛道人內力深厚,他喝聲發出,音波撞在山石上,反射回來嗡嗡聲響。豈知那兩條人影對他的喝聲並不理會,仍然向前奔去。
紫虛道人一連幾個縱躍,已追到那兩人身後七八丈處,從背影上他已認出那兩人來,不禁一皺眉頭,說道:“米道兄,胡道兄,難道連貧道也不認識了嗎?”
原來那兩人正是赤煞仙米靈和碧眼神雕胡天衢,紫虛道人看在玄陰叟蒼古虛的份上,是以不以一派掌門宗師身份自居,而以平輩論交。
赤煞仙米靈見紫虛道人叫出名字來,隻得硬著頭皮,止住身形,轉身嘿嘿一笑道:“不知貴掌門人相召在下有何指示?”
碧眼神雕胡天衢卻單掌立胸,向紫虛道人行了一禮。
紫虛道人微微一笑道:“不知兩位意欲何往,貧道的流馬輕軺倒可相送一程。”
說話間,雪山派的三位堂主,黑神君吳兆麟和鬆、月二童都奔行過來。
雙飛環鄭元甲想是折臂處疼痛未止,在後方遙遙趕至。
米靈嘿嘿一笑道:“多謝貴掌門好意,在下心領了。”轉身便待奔去。
紫虛道人何等之人,他早已聞報那百妙佛珠現被赤煞仙米靈和羅雁秋兩人得去,但礙著蒼古虛的麵子,他隻能坐收漁人之利,而不能直接搶奪,此時一見赤煞仙米靈形跡可疑,遂微笑說道:“米道巴這就要走嗎?”
米靈陰陰說道:“不錯,我等要急於趕去玄陰洞中,拜見師父,有要事稟報。”口中說話,腳下仍不停留,眨眼間,已奔出去十餘丈。
紫虛道人突地哈哈大笑道:“如此最好,貧道等也正趕赴九幽穀途中,我等正可結伴同行。”
說話間,身如行雲流水地追了上去。
赤煞仙米靈聽得臉色微變,冷冷說道:“那倒真是湊巧!”
紫虛道人微笑說道:“你我在此相遇,真可謂是緣分了。”
碧眼神雕胡天衢似是完全以赤煞仙米靈的馬首是瞻,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米靈一皺眉頭,嘿嘿說道:“能和貴掌門結伴同行,在下甚感榮幸。”他見紫虛道人一步一趨地跟至,不得不停身住足。
紫虛道人一笑道:“道兄客氣了。”
米靈瞟了停在數十丈外的流馬輕軺一眼,道:“在下等急欲趕赴陰風洞,故須擇捷徑而行,隻怕貴掌門坐在流馬輕軺之內,和我等走不在一起,故此在下告罪,先行一步了。”
紫虛道人一笑道:“貧道既和兩位道兄結伴同行,自是安步當車,即使有禦輦龍駒,貧道也不願乘騎了。”
赤煞仙米靈冷笑一聲道:“閣下以一派掌門之尊,如此遷就,不覺有失身份嗎?”
紫虛道人哈哈大笑道:“這麼說,便是道兄見外了。”
赤煞仙米靈陰陰說道:“既如此,在下先行一步帶路了。”當先向前奔去。
碧眼神雕胡天衢急展身形,隨後跟上。
紫虛道人一怔之後,突然想起談笑書生諸葛膽派鬆、月二童送來的紅、白兩函,不由略一猶豫。
就在他略一猶豫之間,米靈和碧眼神雕胡天衢又奔出十餘丈外。
紫虛道人雖覺得那兩封函件,事關重大,但那百妙佛珠卻又極具誘惑,他眼看赤煞仙米靈行動有異,知道自己猜忖的不錯,是以也不願輕易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長嘯一聲,隨後追去。
赤煞仙米靈一見紫虛道人率人追來,腳下一緊,速度又增兩成。
突然間,隻聽一聲大喝,自前麵響起,隨即在一塊凸岩之後,躍出三條人影,攔住去路。
米靈一見現身三人,正是“華山三劍”,不由收勢停身,嘿嘿一笑道:“陰魂不散,讓大爺給你們超度超度!”
說話間,翻腕拔出青冥劍,直向華山派掌門皓首雲龍司空長卿胸前刺去。
皓首雲龍司空長卿知道他的青冥劍厲害,不敢硬接,閃身讓過。然後一招“挾山超海”,反手刺來。
兩人立時展開一場武林罕見的搏鬥。
米靈一麵打,一麵暗暗驚駭於皓首雲龍的奇奧劍勢,心中暗暗忖道:我若盡展全力,戰得筋疲力竭之後,紫虛老道坐收漁人之利,那可是大大不智之舉。
連攻三劍,逼退皓首雲龍,怪嘯一聲,即向西方奔去。
紫虛道人哈哈一笑道:“有貧道等在此掠陣,怎麼米道兄如此膽怯起來了?”
皓首雲龍高喧一聲“無量壽佛”,說道:“道兄這般話,不覺得是自欺欺人嗎?”
紫虛道人微微一笑道:“好說,好說,至少貧道尚未見利忘義,親自出手搶奪。”
皓首雲龍本是不善詞令之人,臉上一紅,訥訥說道:“這個……這……貧道是被迫出手,情非得已。”
紫虛道人道:“很好,道兄如此說來,眼下既再無人相迫道兄,道兄自是不會無理取鬧了?”
他眼看這說話之間,赤煞仙米靈和碧眼神雕胡天衢已躍出數十丈遙,雪竹杖一點地,騰身躍起,向米靈等追去。
米靈躍出去數十丈之後,眼見紫虛道人等再度接踵追來,陡地頓住身形,轉首嘿嘿一笑道:“貴掌門可是真的願為在下掠陣嗎?”
紫虛道人饒是老奸巨滑,見問也不由微怔,不知他此話何意。
但他究竟不愧為當代武林中最為陰險之人,微微一笑道:“米道兄難道不信任貧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