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紅妝,孔家的再普通不過,隻是一擔箱籠,一個衣櫃,和新媳婦房裏起居的什件。幾床緞被幾個繡花枕頭等。攏共才七八個杠頭。論杠頭尋常百姓人都能置辦得起。隻是孔家的紅妝材料考究不一般。箱籠描花漆鳳,用的是花梨木材料。四個青銅包角,四邊螺鈿鑲嵌,衣櫃是金絲楠木作的,尤其難得的是四扇櫃門,獨塊板用的是同一株,起碼也得幾百年,才能長得成那麼粗樹的樹心鋸出來的板作的。做工匠作沒得說的精細,漆皮用的是出產雲南的清漆,四扇門上畫著四幅春夏秋冬四景,活靈活現的花鳥。其它的如梳妝台,繡墩,腰子盤,紅馬桶……全都細工細活。孔祥和媳婦的娘家——馬同知並不是出不起嫁妝的銀子。而是孔祥和一再要求不必鋪張,才這樣做的。孔祥和雖然自己無法決定婚姻,但在馬同知家,曾經瞄過一眼新媳婦的背影,那背影孔祥和心裏是承認的。他婚姻的整個過程,都是經過三媒六妁的,雙方大人一起合的八字。他沒有權利同意或不同意。唯一的要求得到了雙方家長的讚同,都說孔祥和識禮數,懂做家。孔祥和不必鋪張的意見,雙方一致讚同,嶽父說:“這孩子性情好,誌向高,”父親說:“這伢兒懂節儉能顧家。”其實,孔家啥沒有?何必出這樣的頭,招別人眼紅呢?反之,馬大人更加愛惜自己的女婿。在姑娘的箱籠裏壓下了四根金條六封大洋。這是高明人的做派,表麵風光是做給別人看的。實在收獲是自己得的。
卻卻相反的是汪家,兩親家說得上是半斤對八兩,誰也壓不了誰,誰也勝不過誰。汪家現有家產——好田八百多石,明地四五十畝。年收穀租就有二三百擔,還不包自己廿來畝肥田的收入。幾十畝旱地裏,能收大年四五萬斤遲、早福桔。幾千斤“七點紅”、幾千斤冇柑,小年裏也能得一半收成。大小屋宇有三座。一座雙天井對合堂,一座三間兩搭廂大屋,還有一排七八間矮屋,包括牛欄豬舍,包括兩個長工的住房。汪家自從佛堂始祖來此落腳,真正發跡的隻是近幾十年。汪家有著經商的傳統,伊的始祖當年雖做小頭生意出身,但經過經年累月的經驗結累,財富的增加,雪球越滾越大。直到汪狗倪的爺輩手上,載著一船桔子到上海冒了一次險後,回來就變了一樣的人了。汪家人每每會在別人麵前津津樂道上海的經曆——那是要發財門板都擋不住的運道!他們說:那一年正月裏,他的爺爺把一船200個件頭的遲福桔運到上海,船停在十六鋪碼頭。上海真是個花花世界。啥樣的東西都有,啥樣的人都在。隻要你說的出的東西都能尋得到,還有你認不出,叫不來,不知道的玩意,實在多得你頭都暈了……汪家的爺爺先前到過嚴州、金華、蘭溪,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隻聽人說上海地方大,是個花花世界,到處是洋鈿。沒到上海之前心裏算是做了預備的。但是到了地方後還是眼睛發直了。在當時的衢州來講,伊不尾不甲也算是個大販了。一個人能雇得起雙帆四倉船,在那時的世麵上,扳指頭都能數出那些張三李四來的時代,實在也難為他了。船在錢塘江口海寧地界遇上回衝潮,吐得伊先前吃到胃裏的豆腐渣充鹽鴨蛋倒了個盡光。汪家人自己說,他的爺爺當初節儉又怕丟麵子,日日見他一日三餐鹹鴨蛋下飯押酒,實在是家裏釀好的豆腐渣避人眼目,裝在青皮鴨蛋殼裏的冒牌貨。那日裏他的爺爺認為沒命了,錢江潮衝著木板船在闊茫茫的江海裏打旋轉。他的爺爺頭一遭嚐到了暈船的味道,吐得差點連胃都出來了。到夜船好不容易停進了東海邊。夜間,他爺爺還不覺得啥不對。等到次日日頭出現在地平線時,他的爺爺“天呐!”一聲叫:“打死再也不到上海了!”為啥?因為他的爺爺看到了闊茫茫一遍無邊無際無頭無盡的大海。四艙雙槳的木船到這裏比小溪裏的鸕鶿筏都不如。人要是一掉進水裏怕是連影都撈不起,……在恓恓惶惶中船總算到了十六鋪。到了地方汪家爺爺再也不敢把自己當老板了。停在他一起的有:千噸萬噸的,幾個屋棟那麼高的大鐵船,八艙大官船被那樣的船衝過來的浪頭,頂的一浪一浪地的搖,他的小木船差一點被掀翻了。還好祖宗大人保佑,一路平安。當他的爺爺雙腳踏上上海的土地時,完全懵了。分不清哪裏是東南西北,問了百十個口信,戴出了百十頂高帽,總算找到一家經營水果的商行。說明了來意後,一個商行的小夥計,將像個討飯頭樣的爺爺領到了老板麵前。老板正躺在一張自己會前搖後擺的椅子裏,玩著兩粒鵝蛋般大小雪亮的鐵球。聽說是遲福桔到了,老板一頭從椅子裏彈了出來。那年月,這是一種稀見的水果,老板隻在市麵上零星地見過。能過來的隻有掮客從杭州碼頭,倒手運到上海的高價貨。像當地人批量發上海的怕是頭一遭。到了小船上看到碼得齊齊整整的一隻隻大木桶,老板不相信地對船家,對小船,對身邊這個頭蒙一頂猴兒帽,腰裏殺一條藍湯布,著粗布藍衫土裏土氣,像個叫街乞兒似的老板爺爺看了又看,實在有些不相信眼前的現實:“這船也能過海?”自言自語地搖著頭。那個老板如不是親眼事實,別人再怎麼說,打死也不會相信這樣的事。其實從杭州到上海不用從海上走,另有一條航道。隻是那條航道七彎八拐不是當地的人很難認出途徑。航道先從錢塘江拐進杭州市區,在當地縱縱橫橫,小雞肚腸似的港、涇、河、叉中走著讓人分不出東南西北的八卦路線,接上京杭運河。從運河,經嘉興嘉善接鬆江抵上海。自從汪家爺爺天方夜譚的經曆傳出後,就有人尋覓出這條內陸航路。衢產桔子在上海不再成為稀罕的寶貝了。最多的時候十六鋪碼頭停泊了幾十船衢州紅桔,有很多人非但未能發財,還蝕了大本。
發財要靠機遇的,機遇要靠人去把握的。汪家爺爺就把握住了這次機會。當汪家爺爺忐忑著心,撬開一隻隻三寸釘封死的木桶時,一旁的老板兩眼裏放出餓狼似的綠光,再也不肯把視線移開。這是他見到過最好的福桔!個個都精挑細選鮮亮飽滿。汪家爺爺從白虎山上捋來一捆捆新鮮鬆毛。每隻木桶的底部先墊上手掌厚一層,再放上一層桔子,再墊一層鬆毛,直到裝滿全桶。汪家爺爺不愧是個有腦筋的人,發明了這種運輸方法,直到今日還有人習慣用鬆毛儲存桔子。鬆毛既鬆軟又保鮮,還能產生一種自然的芳香。
果行老板內行的翻驗了幾桶桔子,每一桶都品質一致。這時老板心裏大譜定下了。他抓起一把桔子一個挨一個單獨在手心握一下。感應到每一個桔子都有良好的彈性。這說明桔子的新鮮程度。老板順手掰開一個桔子,隨著桔皮的開裂,一道桔水夾帶果皮的油脂,水槍似的射到他的臉上,讓老板上身一怵。有一滴水珠濺到了他的眼裏,起著輕微的難受。這並不影響老板的性致。他迫不及待地將半個桔瓤塞到嘴裏,那個甜啊,充斥著他的整個口腔。老板用上海話叫著:“好吃好吃。”立馬對汪家爺爺道:“儂個桔子啥價鈿?”
汪家爺爺思考了好一陣,才弄明白老板上海話的意思,伊心裏不知該怎樣開價。這一段察言觀色,他知道這個老板肯定會要自己的桔子的。隻是價格在商言商,誰都為了賺錢。開高了怕人家不會要,開低了自己又吃虧了,猶豫著遲遲回答不出來。老板在旁又催促起來:“這位大叔儂個桔子多少一桶的啦?是標準件?或者隨份量的?想想好多少一斤……”
老板問是否標準件,汪家爺爺聽懂了。他的桔子每桶毛重九十三斤。除了鬆毛和桶的份量,每桶淨重八十斤桔子有多不少。這種木桶是專門裝紅桔的包裝,設計的容積淨盛桔子一百斤剛好平滿。桶的皮重約九斤。汪家考慮到這次長途的運輸,對桔子的保護格外重視。因為鬆輕的鬆毛占去了木桶的容積。木桶最大的限量隻能裝得了八十四五斤桔子樣子。汪家爺爺幹脆留出一些餘地給桔子透氣,統一把淨桔的份量標在八十斤上。在家裝桶時,伊領著一家大小過稱的過稱,鋪鬆毛的鋪鬆毛,擺桔的擺桔,整整忙了兩日搭半夜。汪家爺爺親自磅著份量,每桶八十斤高高的。末了每隻桶裏又抓了一把添稱,以防裏邊有個別傷損的爛頭……
“捌拾斤!”汪家爺爺堅定的回答“每桶捌拾斤有多不少。”
“連皮捌拾?還是淨桔捌拾?”
“毛重九十三。淨桔八十斤!全都是吾一手過的稱。”
“有錯沒錯的?都一樣不?”
“錯不了的!老板你行裏不是有的是稱?上鉤幺一幺不就曉得多少份量了不是?”
老板觀看汪家爺爺滿骨頭鄉裏大伯的樣子,不懷疑汪家爺爺的真實。再說自己吃了半個世的水果飯,一切還能逃過自己的法眼?隻是問過了二遍,人家還沒開出價鈿,老板清楚這是塊肥肉。肥得一上手,油就下淌的難得逢著的機會。又問道:“想好了沒?一斤多少銅錢?一桶多少洋鈿……”老板看著汪家爺爺正仰著頭扳著指頭,嘴裏有聲沒聲的算著,“一五得五,二一添作五……二九一十八……”好像又算錯了,出個重聲:“不對!”把心裏算出的結果擼了。又一五一十的算了起來。老板見汪家爺爺的舉態滿副傻相,嗤笑起來了,說:“老板,算了老半天,算對了沒?一五一十……這還用算,痛痛快快的一句每斤多少,每桶多少。這用得著想腦筋?”
“好吧,吾就開個價,論斤二十文。論桶十八塊。”汪家爺爺不敢把眼看人家。因為伊開的價自己心裏發虛,伊自己清楚每斤桔子的本錢不過是一斤穀換一斤。加上船的腳力錢,加上桶的包裝錢,加上其它吃用開銷。滿打盡算上了七文錢一斤(相當於現在的人民幣七毛錢。)憑著伊幾輩人的經商經驗——他的老祖宗代代相傳——不懂的時候先漫天叫價,然後來討價還價。最笨的辦法,實在磨不開了,就拜本錢為師傅。
其實這次來上海,汪家爺爺真的不清楚這些桔子值多少洋鈿。那個老板弄明白了汪家爺爺帶著土腔的官話時,老板跳了起來:“啊——打搶啊,十八塊?!”
老板大大地張著嘴,他被這個土財主的表象蒙騙了。其實他這時內心非常的佩服這個人。人家開的價格,正是他所估的行家,老板不再把人當傻瓜,而是開始欺悔人了。因為老板知道汪家爺爺頭一遭來上海,不了解市麵,沒有靠山,明擺著壓價。憤憤的裝著不滿,罵起來了:“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人家還吃飯不?沒厘頭鬼替你賣。……”
老板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不容汪家爺爺分辨。汪家爺爺心裏嗵嗵嗵地猛跳,伊認為自己開價太離譜了,招惹老板不高興,想對人家賠不是,偏偏嘴幾次想說話都沒底氣說出口,耷拉著頭像個做錯事的伢兒,在接受長輩譴教的樣子。
老板看把人家震住了,手中有了牌:
“格樣好來。儂是做生意的,奴也勿欺悔儂,公道價,十塊洋鈿,儂賣不賣?”
“賣,賣!”
正低著頭沒有主張心頭嗵嗵亂跳的汪家爺爺脫口應承。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伊暗暗狠掐了自己一把,做生意要討價還價的,不能一口應人的,那樣自己會吃虧。伊被人盛氣淩人的架勢壓糊了,自己生自己的氣……
老板見人應了口,馬上對身邊的小夥計吩咐:“儂快點到行裏叫人,搬桔子。”
一會,桔子到了果行。老板親自張羅起生意,商販們你一桶我一桶地拿貨,就不見人家付銀子。汪家爺爺急了,沒見到一個大子,就讓人搬了半船桔子。伊趕忙跑去找老板,帶著哭腔對人道:“老板老板,吾的桔子都叫人搬光了還不見你收一文銅錢,這錢吾管誰要去?”
老板風光無限的轉著手中的鐵球:“儂把心放在肚子裏就是,銀子管我付,你一邊去,二百件頭不少你就該做啥做啥去,明朝十塊一桶來結賬。……”
聽到了老板肯定的答複,汪家爺爺放心了。開始留意人家是如何交易的,伊見著每一個拿貨的人都到賬房那裏畫個押。伊十分的好奇,見一個攤販正從賬房出來,伊拉住人家的衣襟問道:“這位老哥,你拿東西咋就不交錢呢?”
商販見人家是個外地人就告訴伊:“我們都是老主顧。付不付錢沒得關係。常年來拿貨,都相熟的,隻要東西沒有出入,我們不會賴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