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爺爺終於明白了,接著又問:“那你這桶桔子多少錢拿的?”老板好事的反問汪家爺爺:“儂也想買這個桔子?這桔子是好賣。”
還故作神秘地告訴汪爺爺:“你想拿?沒有十八塊洋鈿下勿來。我是十六塊拿的貨,這個價鈿你是拿勿來的。嘿嘿,我是跟老板有交情的……”
那個攤販得意地揚長而去。汪家爺爺頓時一隻呆雞似的木在那裏,動都不會動了,因為——
伊被人宰了個大肥豬了!
第二日裏,老板在汪家爺爺的催促下把賬結了,一共兩百個件頭,總共兩千塊大洋,一塊大洋二十克,兩千塊大洋合起來有市稱八斤銀子。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一筆橫財。見到了這許多銀子,汪家爺爺日夜不肯合眼了,把一個麻布褡褳,刻不離身地抱在胸口。臨別時果行老板在一個不大不小的飯店裏請伊一頓客。上的是伊基本都不曾見到過的海鮮菜。席間老板對汪家爺爺又拍肩膀又拉手臂,一味地示好。希望汪家爺爺能夠多運桔子過來,有錢大家爭,有財二人發。汪家爺爺除了點頭別的都不會了。……
在一家不小的浙江會館裏,汪家爺爺花了一個大洋住了一個獨間,這一夜那真是活受罪。軟綿綿的棕繃床墊躺得伊兩腰發痛。一直都硬板床睡慣了,有福享不起。伊一進房間就搬著房裏的簡易桌子抵死房門,生怕有人進來。躺下時把褡褳壓在枕頭下。一夜裏起上趴下沒有合過一時的安穩眼。過道裏一有人的腳步聲,伊就會滿身毛孔豎起,兩隻耳朵比石兔還靈的聽著動靜。熬到了天明,伊用藍湯布把一千五百個銀元卷好,貼肉紮縛在腰間,然後穿上一件差不多一扯便破,領口磨穿了層的藍內襯,套起光板大腰棉褲桶。把襯衣塞在裏麵,用一條絲褲帶紮縛妥當,立定蹲兩下,試試銀兩會不會掉出來,看看很穩當,便套上裏襯帶毛的皮棉襖。外麵穿起那件大襟的黑褂。把剩下的五百塊洋鈿裝進搭背裏,打開房門雄赳赳的出門了。先在街邊的小攤上吃了一頓飽飽的鮮肉包子,然後去了碼頭。到了船上,伊大聲嚷嚷:“船家槳船家槳,快起來咯,吾們把帳清了!”
船家還沒有起床,這幾日勞頓他有些受累,趁沒事好睡個懶覺。在汪家爺爺的嚷嚷聲中,從被窩中探出了頭,一臉倦怠地朝汪家爺爺道:“這老早就起來啦,進艙來坐。”
汪家爺爺在船家的話語聲中進了船艙,屁股一沾床沿,就把褡褳放在大腿上,試著從包裏拿銀子,對船家道:“老哥,動身前支了你五塊銀洋,還欠二十五塊,吾把這二十五塊給了你咱倆就清帳了。”說著話汪家爺爺掏出一把銀元來,數了二十五個給人家,船家似乎有些不樂意,對銀元無動於衷。繃著臉慢騰騰的穿衣服,嘮叨著:“這還不少了點?”
汪家爺爺一聽急了:“在家不是說好的?一共三十塊,吾又沒有少你半個子,咋能說少了呢?”有些不快的把二十五個銀元往艙板上一放。船艙“嘭”的一響,把船家嚇了一下。船家出氣了:“在家是說好的三十塊,可一路來你也看到了,這是拿命換鹽吃,這錢好掙?早知海裏這麼大的浪頭莫說三十就是三百吾也不興來。……”
“好好好,路上的確很辛苦,這樣吧,吾再加五塊,總是心到了。”
“五塊忒少!吾還不曉得回不回得了家。來時有桔子壓船艙,回頭空船怕是被風刮到天老邊去。五塊?你打發討飯的?”船家老不樂意。
汪家爺爺歎口氣:“話是對的,可是理不是這樣的。”伊見人家不樂意又做了讓步。“好好,算吾少賺五塊,再添你五塊,一共補你十塊總著了吧——?”
船家還是不接銀元:汪家爺爺老沒奈何又從褡褳裏掏出兩塊銀元:“老哥弟,圖你下次生意,吾再添兩塊這總能滿足了吧?”
船家這回接話頭了:“別的吾也不多講了,一共加十五塊添,就當賣老弟一個麵情。”
汪家爺爺猶猶豫豫地答應了,說實在的,船家的做法有些不合生意,哪有這樣敲竹杠的。事先講好的價能這樣反悔的?隻是,伊清楚上海的買賣,有了起頭就沒有結尾的了。衢州那地方想找個合意的腳力不容易,在家時為了找這個船家,已托了許多門徑。船家一半為了貪人家的大額運費,一半是被汪家爺爺連哄帶騙來的。小船以前隻在嚴州蘭溪金華一帶來回。雙方都沒有出海經曆的恐怖。汪家爺爺當時騙人家說是自己出過海的,輕描淡寫的告訴人家:“出海有啥怕的,不就是水多一點,地方闊一點不是?行船的哪有不吃水的?都在水裏走,哪有啥好怕的……”來了之後完全不是那回事,兩方都有些後怕了!汪家爺爺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在吃明虧,但為了日後的生意,還是應了人家的要求。要知道給人家的至多不過是——整條牛——腿上的一節骨頭——熬的湯而已。雙方達成了一致的意見,船家收起了銀元,問汪家爺爺啥時動身回程,汪家爺爺趕忙對人說:
“老哥你先回吧。吾就不跟船了,還有些事耽擱要到上海耍兩天——”
的確,汪家爺爺要想在上海耍兩天,再說,來程的經曆伊真的從心裏塌底的怕了。要是一個浪頭把船弄翻了……還能活著看世界?這回憑空撿了這許多錢——那是一個平常人十輩都聚不起來的財富啊!汪家爺爺要開洋葷了,伊從船上上岸就見街是街,見巷是巷地一路逛到了霞飛路——那是十裏洋場,東方的威尼斯,一切時髦的發源地。在這個繁華的都市裏,汪家爺爺不僅見識了伊從來也描不出影的洋房洋車,見到了各種裝扮的男的女的,還見識了紅紅綠綠不斷閃著光的各式招牌。在一條不大的巷道裏的一座石庫門房屋門口,伊遇著了三四個穿著旗袍,卷著一頭公獅般頭發的女子。那些女子有的手裏夾一根白色的洋煙,吸著吐著圈。穿著隻有一手指粗,腳後跟四五寸高的洋鞋。露出一段雪白招人的腿肚……伊從她們身邊經過時卑微的低下頭匆匆而過。那一堆女人便把伊一把扯住:“老板慢走,到裏頭歡喜歡喜……”嚇得伊臉都青了,不知哪來的蠻力,一甩手跑了。落得身後一陣哄笑:“老癟三,裝啥子正經……”
在霞飛路熙熙攘攘的人堆裏,汪家爺爺探頭探腦一切都覺得新奇。伊穿梭於一家家大店小坊,店坊裏的每一件東西伊都想買卻不敢買。不是伊心痛銀子,而是伊不知該買啥好。一路閑逛著,來到一家舊貨行。進到店裏,伊被一樣東西魔一樣地吸引著腿腳,走到一個玻璃櫃子前麵,伊的眼睛見著裏頭整整齊齊擺著的一個個懷表。伊做夢都想要一塊這樣的表。自從在衢州城裏見到過洋教士,見到過縣老爺戴過這樣的東西時,就讓伊羨慕得魂靈出竅。終於有了這樣的機會,伊下決心要把這個東西買回去。店裏冷清得隻有伊一個客人,值店的一個相公正埋頭看一本葷書,裏頭描寫性的情節正把他迷在裏頭。客人站在他麵前也沒看見,汪家爺爺被怠慢了不高興的說:
“老板,吾要買東西?”
值店的相公被耳邊的大喉嚨聲音嚇了一跳,仰頭看見一個叫花子似的人時,便發火地罵道:“討飯上別處去,這裏不生火的。”又埋頭專注地看他的書了。這樣的不禮貌,讓汪家爺爺從心裏生出憤怒,把搭背重重地往玻璃櫃上一放,“呯”的一聲響,相公跳了起來,還認為玻璃砸破了,慌忙對櫃台看了看,還好櫃台沒破。相公說話了:“客人輕一點,玻璃好破呢。”忙著上前迎客,相公朝人家看看實在不敢把人當主顧連在一塊想。這裏的東西每件都是幾十上百洋鈿的,這樣的一個人能拿得出那些銀子?相公壓著疑慮,擠著一副笑臉,問:“客人想要點啥?”
汪家爺爺老大不高興地繃著臉道:“要點啥?想買你的店。哪有這樣做生意的,客人站了老半日也不來迎迎,怕人沒銀子不是。”汪家爺爺拎了拎櫃上的搭背:“吾有的是銀子,要買東西。”
“好的——”相公馬上冒起了笑臉,問:
“客人想要點啥?”
相公這一問,汪家爺爺反倒猶豫了。櫃裏那一排排掛表伊還真沒挑準哪一件,伊又叫不出那個東西叫啥名,戳著手指在櫃子裏尋覓著,見著其中一款有一根碩大的銀鏈子串著的懷表時,伊的心頭定了準頭說:“喏,這個拿來。”
相公順著伊手指的地方拿出了那塊懷表,汪家爺爺喜歡得一把要搶那件東西。機敏的相公忙把東西往後一藏,心想今日怕是遇著打搶的了,非常警惕的看著人家。
汪家爺爺怒不可遏:“你的東西到底賣不賣!”相公把東西高高地舉到身後:“賣!當然賣。”
“賣你還不拿過來!”
“拿過來可以,那你先把銀子拿出來。”
汪家爺爺遭到了侮辱,從褡褳裏掏出一把銀元要照相公的臉上砸去,手在半空硬是把氣吞了下去。見到了明晃晃的銀元,相公這才把東西遞過來,汪家爺爺一把就把東西拿到手。相公還是一頭緊抓著那根粗鏈不鬆手。因為上海這個魚龍混雜的大世界裏,什麼樣的人都有,他的店裏就出現過,托著買東西的痞子,搶走過東西。對汪家爺爺這樣的主顧,人家不得不防。末了,汪家爺爺把東西捏在手心裏看看,見玻璃蓋裏的兩根指針均勻地在裏麵滴答滴答轉著圈。伊喜歡的不得了,又把東西放在耳邊聽了聽,聽著清清脆脆的金屬聲響,汪家爺爺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非常的激動地問人家:“幾個銀洋?”
一旁觀言察色的相公長長地籲了口氣。把那隻牢牢抓著鏈子的手鬆開了,他真不知該怎樣的評價這個格別的客人。往常,對待客人,他都會把價格往高裏抬個三成五成開口。對於這樣一個特殊的顧客,相公實實在在地報了價格:
“你手中拿的懷表捌拾五塊洋鈿。”
汪家爺爺聽了人家的報價,從此曉得了這個物件叫懷表,按著伊以往的經驗,無論買什麼東西都已半數殺價,忙著回話:“能有那麼貴!五十塊賣不賣?”
相公一把從人家手裏搶過東西,認為汪家爺爺涮他尋開心:“哪有你這樣殺價的?不買拉倒。你到別處問問,少於捌拾你買一個來試試。”
汪家爺爺又一把從人家的手裏把東西搶了過來:“你開店就不興人還價?貨是你的,銀是吾的,合的來就成交,合不來就散夥,吾還沒聽到不讓還價的生意,剛剛你還講捌拾五塊,一還手你自己都說捌拾了,吾誠心想要這個東西,七十五塊賣不賣?”
“七十五塊我就虧本了。捌拾要的話你就拿去。”
汪家爺爺見人家口氣強硬,認為東西就值這個價了:“捌拾就捌拾”說著從褡褳裏掏出一把大洋來,“嘩”一下放到櫃台上,十個一摞十個一摞地碼著,碼好了八摞,把剩下的銀元又抓回到褡褳裏對人家道:“銀元你收好了,捌拾個沒有錯的。”
相公點了一遍八摞銀元,又數了一摞銀元的個數的確沒有錯,相公把一個銀元放嘴上吹口氣,放耳邊聽了聽,又把一個銀元放到牙上咬了咬,東西的確是真的。這時候的店相公才真正地朝汪家爺爺彎腰哈頭地堆上笑臉:“客官你慢走,下次來給你打折。”
汪家爺爺拽著那塊懷表從店裏揚長而去。伊想象伊所見過的,那些有表的人那樣,將表掛在胸前,表鏈露在衣外,表件塞在胸前的口袋裏時,伊失望了。因為伊穿著的是古式的大襟衣衫通身沒有一個口袋。這讓伊感到很不滿足,有了這塊表在手,伊一下子覺得自己是個有身份的人了。在大街上敢直起腰了。最終伊在一個賣洋衫的店裏,買下了一黑一灰兩件胸前有口袋的洋裝回去。還在小攤上買了堆吃的玩的稀奇的東西回家。在旱路伊先坐轎到杭州,從杭州搭船緊一程慢一程的往家裏走,回到黃泥山時,一切都成了新聞。
差不多在汪家爺爺到家之日,那個船家也到家了。伊十分害怕渡海。打聽到內陸有航路伊寧願多繞些路程。終於在錯綜複雜的各個河,涇,港,叉裏,尋到一條捷徑,這為伊日後多賺了許多銀元。差不多三月底,汪家爺爺又踅摸出一船桔子想發上海,找到了那位船家。船家這回要價五十塊洋鈿,汪家爺爺爽快的答應了。這回走的是內陸航道,路上雖多耽擱了一些時日,但不冒風險,船平穩的到了十六鋪。這回算是熟客了。汪家爺爺把每件桔子的價格抬到十三塊錢,老板也答應了。隻是下半日裏,老板氣衝衝地找到了汪家爺爺,夾鼻子夾眼睛的一頓好罵,“儂個癟三,騙人騙到你爺爺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