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跡(3 / 3)

原來,汪家爺爺這次辦的貨遠沒有上回的過硬,因為已是三月了,桔子已近尾聲,能湊齊一船貨相當不容易,汪家爺爺顧不得質量了,勉強湊齊兩百個件頭,裏頭的桔子大小不一。隻是麵上一二層的質量和上次相當,低下的以次充好,且出現了許多爛頭。很多小販上午拿去的桔子,下午又退了回來,惹得果行老板破口大罵:“奴當儂是個實誠人,才第二趟就動手腳,儂的桔子奴不買了,奴吃不銷好了,儂自己看著辦。”

這下好了,一船桔子一點都賣不出去。汪家爺爺兩眼發直了,在船上呆了兩日,汪家爺爺再也呆不下去,硬著頭皮去找果行老板:

“好老板,你幫幫忙,替吾想想法,貴賤也要將東西銷出去,天這麼熱了,皮包水的東西見風就爛,算吾求你——幫幫忙……”

老板是個麵惡心善的人,忍不得人家災難,就替伊出主意:“個樣子好了,儂把桔子挑一挑,好的放一桶,差的放一桶,爛的撇了去。好的十塊一桶,差的隨行就市。”汪家爺爺照做了,從此一日到夜挑桔子,挑幾桶賣幾桶,自挑自賣。老板隻管替伊記個賬。一連挑了半個多月,挑出來的好桔子剛開始十塊一桶,後來八塊七塊一路跌價,差的桔子先時三塊五塊,後來竟一元一桶都沒有要的。挑出來的爛桔子差不多對半了,汪家爺爺心痛得連飯都吃不下。整個人臉色發僵,頭發蓬亂,眼睛掛屎,一下老了十多歲樣子。從早晨到半夜,一直埋頭挑著桔子人也不覺餓。那些從爛桔堆裏挑出的好桔子,伊用藍湯布挑一個擦一個,湯布頭擦成抹桌布一樣爛髒。伊把湯布放水裏洗洗又去擦,這樣經曆了二十來日,能賣的桔子挑得差不多了。還剩下幾十桶爛桔子堆在那裏。將近尾聲時撞上一個冤大頭。

單等汪家爺爺就想把一切做個清理,好的該拍賣的拍賣,爛的該扔掉的扔掉時,一個洋人到了伊跟前。也該那個洋人倒黴,因為洋人上次買了汪家爺爺的桔子,洋人是俄國一家洋行裏搞買辦的。上次買的桔子,洋行裏的人都十分喜歡。這次洋行要舉行一次幾百人的緊要會議,為頭的長官點名要用這樣的桔子招待客人。之所,那個洋買辦一路追到這裏來。剛剛好,汪家爺爺有十來桶挑出來不爛的桔子。洋人用汪家爺爺,怎麼也弄不懂的話語,問人家桔子怎麼賣。兩人一邊比劃一邊對講,討論了大半日,汪家爺爺終於弄明白了人家的來意。人家一開口,便說要把伊的桔子全包了,關於價格,汪家爺爺用夾帶衢州土音的官話告訴人家十塊一桶,說了四五遍,洋人聳聳兩個肩膀,一雙手左右攤著表示聽不懂。汪家爺爺見洋人那樣,認為洋人嫌貴,便八塊七塊的往下降。洋人一直攤著雙手表示不明白,汪家爺爺急了,伸出四個手指比比,又對木桶指指,大聲的繞著舌頭,盡量學著官話的腔調說:“四塊一桶四塊一桶。”四的意思洋人明白了,點點頭,汪家爺爺見洋人點頭了,用一頭幹淨的湯布頭擦擦滿頭的汗,又用手比劃了一次:“四塊一桶”。一隻手伸出四個指頭,一隻手伸出一個指頭。”洋人OKOK地叫著,“十個四百十個四百”

汪家爺爺認為人家清楚了他的意思。見洋人眉飛色舞地十個四百十個四百地說,伊也跟著說:“十個四百。”洋人OKOK地說,“好的十個四百。”便從一個牛皮包裏掏出四百塊有老鷹圖案的銀元,客客氣氣地交給了汪家爺爺。汪家爺爺完全傻不隆冬的木在那裏,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接過人家的銀子的。隻見那個洋人,叫夥計把十隻木桶裝到一輛四個皮輪子的車上時,伊還是在原地一動不動。又見那洋人爬上車去,那車“轟”的放出一個冒煙的屁後,徐徐地走了。那個買辦洋人在車上還朝汪家爺爺招手:“OK拜拜——”

這樣的經曆隻有冒險者自己品嚐到甜、苦。汪家爺爺完全沒料到,鑿定虧本的生意最終賺了錢,伊將:“人要發財,門板都壓不住”這句話隨時隨地的掛在嘴邊。

第二日裏,汪家爺爺去跟果行老板把帳結了,以前老板代收的一共二百零二塊洋鈿,付賬時老板交給伊一百九十六塊大洋,汪家爺爺數來數去少了六塊就說:“老板還差六塊呢。”

老板把眼盯著汪家爺爺老半日,直搖頭說:“弄弄清爽好勿啦?奴花了將近一個月,收你六塊洋鈿多啦?”

“上次都沒要的。”汪家爺爺分辨道。果行老板算是領教了啥叫鄉裏大伯,破口大聲叫著:“行行好,好勿啦——上回是經銷,格回代銷——經銷代銷曉得否?經銷是奴買了儂的桔子,代銷呢,桔子是儂自家賣格,奴隻管幫儂收收洋鈿曉得否?代銷奴收儂百分之三管理費,百分之三曉得否?儂到隔壁打聽打聽收你百分之三多勿多?”汪家爺爺又多長了一次見識,花了六塊銀元買懂了啥叫經銷啥叫代銷。伊再也沒啥好講了,向老板賠了不是,表示自己並不是故意要這樣做,還向老板表示了一番多謝的客氣話。總之,這次的上海之行,讓伊領教了啥叫商道風雲。伊再也不敢盲目的亂搞,雖然每年都會來上海一兩遭,以後的生意再也沒有頭一次那樣富有暴利。隻是從此為衢州百十年後埋下了重重的一筆。臨別時,果行老板送給伊三隻鵝蛋那麼大的桔子告訴伊說:“格隻物事叫做廣柑,是廣東汕頭福建漳州那路來的,味道麼佬佬好,儂拿回去叫家人開開眼……”

這隻“物事”非但叫汪家開了眼,若幹年後全國人民都為它開了眼。自從汪家爺爺到家後,伊屋後的菜地裏就有了幾十株對外秘而不宣的寶貝樹——椪柑!

汪家爺爺歇了生意回家後,便立馬買田造屋。盡管祖上那“三間兩搭廂”的老屋住著還空寬,但伊不滿足,有錢了,就置事業,跟人比闊氣。伊想做起碼是衢州西門外第一大的財東。計劃造一座比伊祖屋大一倍的雙天井對合堂。購買材料時,伊親自帶著一個匠作把頭,在船埠頭的溪水裏,在一溪的木排上,跑來跑去。每一種料頭都尋最大的要,造好的房屋,柱頭一抱難圍,桁條比普通人家的柱子還粗些。二個天井八個牛腿——每個都花了一個洋鈿買的料材,——選了四段一抱都攏不過來的金絲楠木,雇了二個雕花木作,凡能雕刻的地方都雕上花,刻上圖案。木作師傅問人家雕什麼樣的故事時,汪家爺爺發愣了。伊隻知道好房子要有雕花的,花花草草的讓人見著舒服,闊氣。伊不知道每組雕刻都有深刻的含義。比如有的文人家庭喜歡七賢的故事,蘭庭的故事,會叫匠人刻一堂這一類的傳說在上頭,配以鬆竹……顯示出一股雅氣。有的官宦人家便會挑一些如薑太公的故事孔明的故事在上邊,這樣的以示貴氣。武行發跡的便會選一些如薛仁貴的故事呂布的故事楊家將的故事……以示精忠報國。

最普通的是滿堂八仙,這便是尋常百姓都能引起共鳴的故事,汪家爺爺對人家匠作說:

“吾要那有書的,有荷花的,有大蒲扇的……”

汪家爺爺所指的是暗八仙圖案。八仙分二種,一種明八仙,將呂洞賓張果老曹國舅何仙姑藍采和……等八位地仙的故事,以人物的方式雕刻。還有一種是以八位地仙手中所持器物所替代。一般而言,選用暗八仙圖案,隻是普通人家為了裝飾一下格調,所作最小成本的雕工。匠作師傅聽到東家提出的特別圖案時,心裏犯嘀咕,既然要造最大的最好的屋,這個暗八仙圖案有些不般配,就提議:“東家佬,你喜歡荷花蒲扇書那個的?吾到想幫你雕幾個八仙的人物出來……”

“不好不好”汪家爺爺馬上表示意見“人頭有啥好看,還是花草叫人一看就懂,人頭是八仙花草也是八仙,還是蒲扇荷花好看,吾一看便曉得這個是何仙姑那個是藍采和……”

匠人再也不多嘴了。那時候的匠作師傅隻比要飯的高一等,三十六行裏讓人比作替人看門的——同狗一肩齊。

匠作師傅對著那一堆紮紮實實的料材,用一個工匠的良心,日日替人家感到浪費。但又不能怎樣多嘴,八仙雕好後,問人家牛腿怎麼雕:

“當家的,八仙由你定,這個牛腿雕啥呢?”

這一日汪家爺爺正在祖屋上堂坐著抽水煙。人家問伊,伊便把水煙槍放下,從洋裝上衣的口袋裏掏出懷表看一看。自從有了這塊懷表,每到猶豫不決,犯難之時。伊都會習慣性的拿出那個表,傾聽著那悅人心扉的滴答聲。伊的心緒,便會在均勻的滴答聲中靜下來。在汪家爺爺的記憶中,伊見到過讓伊最傾心的是一對龍鳳。那是幾年前,伊在一家做官人家的客堂的小廳上見到的。那龍盤曲這,隻有一小段身軀昂著大大的頭,探出一隻巨爪,十分的威勢,讓伊至今過目不忘。伊首先想到了這個。再還有一次伊記不得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一頭飛鹿讓伊覺得雕得活靈活現。……

汪家爺爺把伊記憶裏美好的東西想了一個遍,最終定下了四樣東西:“雕一對龍鳳,雕一隻飛鹿,雕一隻飛蝠”

“我的天老爺!”一聽此話匠作師傅心裏叫苦不迭。這四樣東西拚一堂牛腿,這不難為人嗎!“龍鳳蝠鹿”,意思勉強還能湊到一塊。可要用來雕牛腿這樣的大件作品,工匠師傅真的發愁了。龍和鹿雖然難以表現,但有一個大的個頭,動動腦筋還能雕出好的作品來,鳳凰雖然單調,配此雲朵山水還能做個創意。到了飛蝠——就那麼大的個頭,怎麼表現都不能成為一個好的作品——總不能將一個蝙蝠的樣子,放大成一個牛腿那樣吧?匠作師傅被嚇到了,這是伊出師以後遇到的第一個難題。一塊石頭壓在伊的心裏。還好,等匠作師傅問下一堂天井的構圖時,汪家爺爺再也想不出啥怪招了,就對匠作師傅說:

“下一堂你看著辦,盡你拿手的來,吾不怕花銅鈿。”

匠作師傅總算籲了口氣,日後伊跑去跟師傅歎苦,:“啥飯都難吃呀,這樣亂七八糟的創意不是砸人的飯碗嗎?那個飛蝠怎麼雕呀——”

不管怎麼說房是造起了。汪家特意在五裏路外的窯場裏定下十萬塊磚頭。給人家一個特別的模子。砸出來的磚對比現成的磚厚一倍重一倍大一倍。等到上梁歸屋那日,一座豪華的,一邊六個鼇頭氣派的徽式建築——門庭是座飛簷翹角的半搭亭子。兩根柱子邊立著兩個溜光的青石鼓。門裏一幢照壁,寫一個大大的福字。一座宏大的建築立在黃泥山的土峁上,汪家富有的名聲也隨之傳播開來。

自從汪家爺爺發跡後,汪家和人比的隻有一件——富有。因為其他的汪家並沒有過人之處。論人丁汪家近幾代總是女兒成群,子嗣孤單。論學問,子孫除了學會跟人比闊,在學堂裏不是打架就是睡覺。汪三牛從七歲被父親領進學堂門裏,書一直讀到伊拜堂為止。卻別人問伊一百個一百是多少?或者叫伊寫出一個稍不常用的字來,伊便會愣在那裏。氣得汪家的上輩無話可說。汪家想獲得別人尊敬,能壓住別人的除了富有還是富有。為了能讓別人高看得起,在汪三牛的聘禮上,汪狗倪慷慨的包出二百個大洋。指定兒女親家到日子必須置辦三十六杠紅妝。

汪家新結的兒女親家,離衢州城四五十裏遠的上方地區,一位有名張姓財東。上方地界都是丘陵為主,張姓財東家裏除了稻米的收入,還有一項是他人所不及的。那些矮山小丘,很適合雜樹生長,張家便滿山頭的種了一種“皂子”樹(烏桕)。這種樹抗逆力特強,生長的也快,幾乎隻要種下一株苗,以後就等扳樹丫“落皂子”了。近年間張家能收清油幾百斤,“皮油”(皂子蠟)幾十擔,一擔皮油的價值抵過十廿擔穀的銅鈿。之所,張家缺的不是錢。當汪家把聘禮交由媒人送來時,張家人連手都不去摸一把,叫媒人原封帶回,隻是叫媒人帶一句話給汪家:“張家雖比不了汪家,但嫁個女兒還能嫁得起的。隻要自己的女兒到公家能得到尊重,這嫁妝錢張家自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