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親(1 / 3)

浩浩蕩蕩的三十六個紅杠頭從午時就出動了,因為兩地將近有七八十裏路程,不趕個早怕是到地方要錯過時辰。之所迎親的隊伍半夜就從汪家出發,到了新娘家,新娘家的人正在吃“五更”粥(早餐),見到了公家來的客人,女家的父母既刻叫人擺上“三套頭”——敬茶,上瓜子糕點茶雞蛋,最後一人一碗長壽麵。禮數過後,男方客人覺得剛剛收了早間的碗筷,人家又擺出一桌豐盛的日間席麵。接新娘的隊伍有十幾桌人頭,光三十六個杠頭就需七八十個抬手。生怕路途遙遠,娘家豐實,有的杠頭過重,抬的人吃不消,汪家有意安排三對富餘人手,怕萬一路上有體力不支的好找個替腳。九點過鍾,張家就擺開桌檔,不到十點,一群人就狼吞虎咽起來。也不給老汪家留個麵子,十八碗滿尖的菜蔬不管味鹹味淡一掃而光,有的連湯都喝了。惹得女家有多事的親朋講了風涼話——“聽講男家是個好東家,來時怎麼不給飯的?你看看這群餓狼,連碗都舔幹淨了,洗都不用洗——“

實話傳到媒人那裏,媒人羞得滿臉通紅。那一群幫忙抬杠的相互一瞧,一個個都憋不住“哄”一聲笑起來,竊竊說“這下汪家丟醜了。”

看著這群餓狼怕失體麵,女方的父母叫幫廚的去添些菜,廚頭發了狠話:“不給添,伊男家不怕丟人,咱家還怕出醜……”索性叫幫廚的不管吃好沒吃好的全都碗筷收了:“告訴伊大家,娘家的客人要開桌了。”

娘家吩咐十幾個能負責的男賓客把嫁女的紅妝悉數一件一件從祠堂裏排好,拚好杠頭。

原本嫁女時,嫁妝不必經過祠堂,隻是張家的東西太多了,平常的屋子擺不下。製定好結婚的日子,女家就提前半年叫了一班匠作,把作坊擺在祠堂裏好讓工匠放手腳,緊趕慢趕才沒有耽誤了日程。

被擼了碗筷的客人,便一桶蜂似的跑向了張家祠堂,精明的人揀一些輕巧的,好紮縛的家什綁縛杠頭。呆笨的隨手就挑了一件料理起來,伊們不知道,這樣會叫伊們半道裏叫苦不迭的。當每一件嫁妝都有了抬杠的腳力時,剩下那個個頭最大材料最厚,最笨的大櫥誰也不願意去抬。古話講,抬三十不如挑一百。那個笨重碩大的大櫥,少說也有兩三百斤,兩個人如果拿來挑,一人一百多斤東西輕鬆得很,而抬二三百斤的杠就會壓死人的。百來號接親的隊伍沒有人敢沾手那個物件。這時女方的娘老子真的發火了:“沒人抬更好,通通給吾搬回去。不是張家不肯嫁,是汪家嫌差不肯要……”

急得媒人抓耳撓腮到處找人幫忙,找這個不願意抬找那個不樂意,有人反譏媒人:“沒人抬你不會自己抬……看你今日媒湯喝得飽不飽……”引得哄堂大笑。媒老爺今日是男方的全權代表,出了事伊必須出麵擺平。萬般無奈下,媒人出了下策,大聲叫:“這樣好了,大櫥四人抬,兩個一換班。”有利的條件還是沒有人應承。媒人急了,放開喉嚨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見:

“有不嫌重的就站出來,一人二文錢紅包”

沒人應他,媒人又叫,

“四文錢紅包。”

沒有人應聲,媒人豁出去了自言自語說:“回去挨罵罵吾的,”放開喉嚨叫:“四人一換班,每人十文錢

話音還沒落地,卻有七八個人在搶了。

看熱鬧的女方賓客一個哄堂笑了開去:

“嘖嘖!”這是好東家的做派。

“嗬嗬—”汪家的錢就是多……

在一旁的廚頭師傅實在忍不住生氣,激動地數落著:“哼哼,吾經的紅事白事不說過萬也有幾千,哪見過有這麼不能擔事的主顧?有錢人格別的——早知這樣,吾還給你們吃熱的,生米待你們正對路——一群牲口!”

這話實在太難聽了,這龐大的紅妝隊伍肩背著“一群牲口”的罵名,一直傳到今日。在一陣熱烈的花炮聲中,那一群人滿麵無光的上路了。

女家理事的新娘娘舅在安排著各杠的次序:頭二扛箱籠一副,緞被四床。

三杠四杠,官皮箱一雙,紗帳四頂。

五六七杠,金漆雕花兒孫滿堂大架床一張。

第八杠,描金實木大櫥一個。

第九杠,紅木雕花梳妝台一隻。

第十杠,浴桶腳桶尿桶腰子桶七桶八桶一套------

第三十五杠,披紅木板四塊。

這一杠,大家都不知道啥意思,看熱鬧的竊竊私語:“張家湊不齊數隨便啥家什做一件總比四塊木板強……”

可是他們不知道,這四塊木板有著極其深刻的含義——那是一副壽材!

張家的意思,女兒這次出嫁,娘家為女兒從生到死都預備齊了,不用求夫家。這一杠過百年紀的長者以前也從未聽說過,這是張家的創舉。……人們數來數去隻有三十五個杠頭。這第三十六杠呢?

第三十六杠:肥頭大耳粗腰“美女”一個。

將近“日頭”西沉的時刻,頭杠嫁妝進入了黃泥山的石子路麵。抬杠的放了三個花炮,在村口歇最後一個力。一路上不知道歇了多少力。這七八十裏路的抬杠生活,平生難得碰到二次。生疏的活計叫人特別感到不適。雖然都是做粗出身的人,但還是有不少人磨破了肩頭皮。到後頭肩膀火辣辣的痛,杠都不敢往上放。頭一杠到家的是兩個“精明鬼”合汪三牛同輩的堂中兄弟,在家時就有意搶一杠箱籠抬。因為那東西又小巧又輕便,通常放的都是細軟值錢的東西。看到了紅妝進村,一村子的人包括汪家的雷家的孔家的幾乎全村出動看熱鬧來了。人們難得見上一回真正的十裏紅妝。在第一個杠頭歇在黃泥山村口時,最落末的那個大櫥還在浮石碼頭的渡船上。整個隊伍的跨度十五六裏路程,總共三十五六個杠頭,每杠的間距快慢相隔一二百米,算起來那距離就像抬著喜氣道具,舞著耀眼光芒的長龍隊伍。每過村坊都遭遇人們羨慕的目光,嘖嘖稱奇的讚歎。汪家賺足了人們的眼熱。

慢慢地有十幾廿來個杠頭來到村口。男家理事的汪狗倪的堂房哥哥叫接親的隊伍再等等,等差不多都齊了再一起抬進村。見著“日頭”一點一點往西沉,那些抬杠的忍不住了。十一月的天,風來鑽骨,這一群人一個個都滿麵流汗,行動起來不覺得寒冷,一停下腳,一股風來會令人毛孔豎起,出一身雞皮。頭杠的汪氏子侄便嚷嚷不休的叫著:“等啥等再等天都殺黑了。想等齊整怕是到半夜,抬大櫥的怕是把人的渡船都壓沉了……”

古話雲:上半年“日頭”落山一炷香,下半年“日頭”落山一口煙。眼見天色暗下來,理事的堂哥隻好放棄主張,叫前頭的嫁妝進村:“這樣吧,看看也實在等不齊了,前頭的先把禮杠抬家去安置……”有人放了三個花炮,紅妝隊伍便浩浩蕩蕩的往村巷裏抬去,隊伍走了一陣便動不了了,後邊的人便催促起來,:“快點走,快點走。”前邊的應口道:“走哪裏都到家了……”這條長龍隊伍實在太長,最前邊的正把杠頭一件一件往老汪家氣派的對合堂裏抬,後邊的便擁塞在村道裏動彈不得,整個村子過往的交通中斷了。

天慢慢暗了起來,孔瑞雲眼看著家門口那些杠頭不見少去,心急起來,照時辰自己家的新娘花轎這時間總快到了。就前往對那些抬杠的說:“煩你們把彩禮快些抬。”人家回他:“沒處抬。”他有些惱燥:“沒處抬總不能攔在人家門口不動的吧!”

孔瑞雲算得上是好脾氣的人,這時也不免有些著急。伊清楚跟下人多嘴沒用處,就從橫七豎八的紅妝隊伍裏繞來繞去,轉到了汪家大屋裏。隻見汪家一門全動員著搬著置著東西。房裏擺滿了擺到堂前。後邊還有許多東西不知道如何安排了。隻見汪狗倪正在屋裏旋磨似的轉,晚間一屋裏要擺五六十桌酒席,就算伊家的屋宇充裕,擺五六十張桌子也有些擠了,一下子多了一條街的嫁妝,真覺得沒處規整了。孔瑞雲本想好好說一說汪狗倪,見到人家沒頭雞似的也就心軟了,走到伊跟前,對伊道:“汪老弟,你看看把嫁妝快些處置了。別擋了人的道。”

汪狗倪正一門心思的尋地方,本來心裏就焦躁,也不看看誰跟伊說話,被人一催隨口就答應:“催啥催,還要你教?能歸置還等你講,吾這不就在歸置嗎?”

孔瑞雲見人家的態度不禮貌也來火了:“有你這樣辦事的?占了道不說你,能把吾的門頭當菜場了不是,還有理?”

汪狗倪萬沒想到有人敢這樣數落伊,轉頭想知道哪個大膽的,伊沒料及這時節孔瑞雲會來到家裏,見到了人時,一愣,連忙消了火氣:“孔老哥有事?吾正忙昏頭了,對不住。”

孔瑞雲見人賠了禮也就消氣了:“吾看,今日真夠你忙的,都暈頭了。這麼多的嫁妝實在難安置……吾過來看看,時辰差不多了。怕是吾家的新媳婦要進門了,到時別擋了道,兩家難堪。”

汪狗倪清楚孔瑞雲指的兩家難堪啥意思,老傳統,如果結婚那日,兩支接親的隊伍相撞,是不吉利的。對兩家新人往後一輩子都會有陰影的,那樣的日子裏,人們都會自覺的避開那種事情發生。孔家和汪家誰都不願意生出那種事端來,汪狗倪也知道自己理虧。隻是,實在難想辦法,二處大屋裏能擺的地方都擺滿了新嫁妝,還剩下這麼多,伊一時真想不出辦法來。最終一道靈光讓伊高興了,汪狗倪實誠的應答了孔瑞雲:“老哥你放心,不會擋你道的,真沒辦法吾叫人先把東西抬到祠堂裏撂下再說,等明日客人散了再搬過來。”

這個結果兩家滿意,汪狗倪和孔瑞雲一道出門去。兩人一同到了孔家門頭,孔瑞雲禮貌性的對汪狗倪說:“要不要進去坐坐”汪狗倪連忙道:“不了!你吾都忙,改日吧。你還等著讓路呢……”說著,汪狗倪不停腳的往前去。到了弄堂路口,對那裏歇著的一個杠頭說:“把東西都搬到祠堂裏,明日再說。”一會,由後路改前路,那些紅妝被請到了汪姓的祠堂裏去了。這邊剛清完,那邊孔家的媒人就進屋了。

媒人在這一日是個“小醜”角色,大小都可以捉弄他,但是一到新媳婦從女家出門,媒人的地位就一百八十度的轉過來。打從媒人提著一個精致的細蔑點心籃,裏頭裝著女家回敬的四樣點心,回到男方家時,這就告訴人們,一切都在順利的進行當中。

孔瑞雲見媒人回門了,就親自迎了上去,接過媒人手中的提籃:“伊大伯,今日勞你累了。到上房喝茶去,一切都還好吧?”

“好的,女家客氣得很,一點都沒怠慢的架子。祥和的命好,交了這麼好的一個長輩,娶了個全才全貌的好媳婦……真該你老孔家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