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當然改觀了,園後建了新宅,灌木荊棘都已削平,村莊也日漸擴展。而往日荒涼的庭園的記憶,卻從小一直刻在腦際。那時園子四周長著各色各樣的荊棘,藤蘿,和細竹,這些植物可作天然籬垣,所以任其自然生長,不加砍伐,這荊棘叢成了鼬鼠和狸獾藏匿的所在。村中走失雞隻,往往在荊叢旁邊發現毛翮。小偷在人家竊得衣物,把贓物暫藏在這叢蓁背後,給人們發現的,也不隻一次。在這平靜的小村莊中是一件大事。
每一塊土地都有它的曆史。而這曆史,當其中的人物消失之後,就墜入一種暗黑裏,令人不能捉摸。後人望著這段曆史或故事,便如同一個黑洞窺視,什麼都不見,心裏便有一種恐懼和神秘的感覺。這園子在我看來也有幾分神秘的。它的一角上有一個土墩,好像墳塚的樣子。有人說這是某姓的祖墳,而那一姓已經香火斷絕了。又有人說這是一個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乞丐,在路邊倒死,別人把他葬在這裏。至於這塊地怎樣成為我家的園子,正如我家的小屋怎樣成為別人的住居一樣的茫然,這土塚和荊棘叢以及那被官兵消滅的村莊,同樣地使我起一種恐怖的念頭。加之被荊棘遮住,園子的一半是終年照不到陽光的,踏進裏麵,便有一種陰森感覺。
初次踏進這園子,仗著人多的聲勢膽敢向土塚和荊棘叢正望一眼的,是一個初冬的早晨,太陽剛剛出來,大家喝了熱騰騰的早粥,身上微微熱得有點汗絲後,便一齊動身到園裏去。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我和我的姊姊,嬸母,和許多鄰居,他們拿著鋤頭,畚箕,鐵鍬,如臨大敵。我不懂為了什麼事,隻聽得祖父聲音洪亮地喊:“一定在這墳坑裏,一定在這墳坑裏。”我問母親他們找的是什麼?
“孩子不要多問。”
我仍然要問。逼得她不得不回答我。
“白蟻。”
我沒見過白蟻,螞蟻是常見的。看事情這樣嚴重,似乎是可怕的東西。
“會咬人嗎?”
“會咬人的。走得遠點。”別人唬嚇我。
但是大家圍著墳墩不動手,顯出躊躇樣子。祖父堅決說白蟻一定住在這裏麵,人們則亂嚷著墳不能輕易開掘。開罪於亡靈會在家裏發生什麼不祥事件也難定。有人則主張替它另外擇地遷葬。受著維新思潮的洗禮的父親隻說:
“管他是乞丐的墳或是誰家的祖墳,既然成了白蟻的住居,便非掘開不可。”說著便將鐵鍬插進去。於是大家一齊動手,一麵還希望能夠發現什麼古物異物。誰知砍了進去,除了幾根竹鞭之外,什麼也沒有。既無磚拱,也無石砌,隻是一堆亂石和黃土,並且不見半個白蟻影子。等到大家手掘得發軟,憩息下來,才斷定這不過是一個土墩。大概是從前墾田,把田裏的石塊拋成一堆,日久蔓草滋生,遂成墳塚樣式。這番工作雖找不到蟻窠,卻替園子辟出一塊隙地。給黑暗的曆史解了一個謎,大家心裏倒暢快。
自從那時起白蟻便在我稚弱的心中投下威脅。祖父說村莊的東端已發現白蟻,不久會把全村侵遍。他好像眼見一種禍害降臨,想極力設法避免,顯出一種不安和焦急。他提議把村周樹木砍光,也許會發現它們的住處。聽信他的人固然有,譏笑他的人卻占大多數。斷定自己園子裏的土塚一定是蟻巢,結果卻無所獲的一回事成了別人背後談笑的資料,甚至譏諷他的杞憂。祖父從那時起也不說話,隻是把屋角陰暗的所在,打掃得幹淨,又把朽腐的木頭聚在一堆,雜些枯柴加以燒毀。從那腐爛得不能發火的木頭冒出縷縷的青煙影裏,祖父的麵容是有點憂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