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家的貓,是姑母送來的,姑母死了,就剩了這隻貓了!”她當有人來稱讚這貓的時候,不管那些人陌生與不陌生,總會睜圓了眼起勁地對他說明這些。
貓做了一家的寵兒了,每餐食桌旁總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亂撒了屎,雖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罰打的,妻也總看妹麵上寬恕過去。阿吉阿滿一從學校裏回來就用了帶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地在庭間追趕它。我也常於初秋的夕陽中坐在簷下對了這跳擲小動物作種種的遐想。
那時快近中秋的一個晚上的事:湖上鄰居的幾位朋友,晚飯後散步到了我家裏,大家在月下閑話,阿滿和貓在草地上追逐著玩。客去後,我和妻搬進幾椅正要關門就寢,妻照例記起貓來:
“咪咪!”
“咪咪!”阿吉阿滿也跟著喚。
可是卻聽不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
“沒有呢!哪裏去了?阿滿,不是你捉出來的嗎?去尋來!”妻著急起來了。
“剛剛在天井裏的。”阿滿瞠了眼含糊地回答,一壁哭了起來。
“還哭!都是你不好!夜了還捉出來做什麼呢?——咪咪咪咪!”妻一壁責罵阿滿一壁嗄了聲再喚。
可是仍聽不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
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尋,室內室外,東鄰西舍,到處分頭都尋遍,哪有貓的影兒?連方才談天的幾位朋友都過來幫著在月光下尋覓,也終於不見形影。一直鬧到十二點多鍾月亮已照屋角為止。
“夜深了,把窗門暫時開著,等它自己回來罷,——偷食沒有日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不聽見它叫。也許不至於此,今夜且讓它去罷。”我寬慰著妻,關了大門,先入臥室去。在枕上還聽到妻的“咪咪”的呼聲。
貓終於不回來。從次日起,一家好像失了什麼似地,都覺到說不出的寂寥。小孩從放學回來也不如平日的高興,特別地在我,於妻女所感的以外,頓然失卻了沉思過去種種悲歡往事的媒介物,覺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過了,獨自在屋後山邊散步,忽然在山腳田坑中發現貓的屍體。全身黏著水泥,軟軟的倒在坑裏,毛貼著肉,身軀細了好些,項有血跡,似確是被狗或者野獸咬斃了的。
“貓在這裏!”我不自覺叫了說。
“在哪裏?”妻和女孩先後跑來,見了貓都呆呆地幾乎一時說不出話。
“可憐!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滿,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來,哪裏會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啊!——唉!妹妹死了,連妹妹給我們的貓也死了。”妻說時聲音嗚咽了。
阿滿哭了,阿吉也呆著不動。
“進去罷,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別說貓!快叫人來把它葬了。”我催她們離開。
妻和女孩進去了。我向貓作了最後的一瞥,在昏黃中獨自徘徊。日來已失去了聯想媒介的無數往事,都回光返照似的一時強烈地齊現到心上來了。
【人物介紹】
夏丏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1905年至1907年赴日本留學。回國後在杭州浙江省兩極師範學堂任教。1921年加入文學研究會,先後介紹過不少外國文學作品,其中以譯意大利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和譯日本田山花袋的《綿被》最著名。後回家鄉的中學和上海立達學園任教。
1927年任開明書店編輯所長。1930年創辦《中學生》雜誌。
抗戰期間,曾遭日本憲兵司令部拘捕,經友人內山完造營救出獄,身心受到摧殘,1946年病逝。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平屋雜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