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蠡

鄉間過年,照例要買盞燈籠,上麵寫上住宅的堂名或是商鋪的店號,這些雖屬瑣屑,但也是年終急景的一種點綴,這習慣至今沿襲著。做孩子的時候,就渴望著父親能買一箋燈籠回來,上麵寫著本宅的堂名,和別人的一樣。而父親提回來的,雖是漂亮的紗籠,燈上題的卻連“陸”字的影子都沒有,老是“山房水月”四個大字。父親說,這四個字代表四種景物,正合鄉居風味,同時還誇這幾個字寫得好,好像得之不易似的。我心中大不以為然,為什麼不寫個堂名呢?我可不知道叫作什麼堂?廳上也沒有匾額。

舊曆新年的時候,人們便快樂起來,就是乞丐,也翻出各種花樣,用他們的笑臉和討彩換取布施,人們的施舍也特別豐厚,並且對他們換了尊稱。例如搖錢樹的,狗搗米的,掃掃地的,我們都叫做“佬”;尤其是對於一種打卦定吉凶的,我們稱之為“先生”,因為他也認得幾個字。看到打卦先生上門,看他搖搖擺擺,正正經經,口中念念有辭,手裏搬弄著兩塊木卦,便非常有趣。每年在同一時候,打卦先生站在灶間門口咕嚕了一大陣之後,插著問:

“尊府貴姓啊?”

“陸。”祖母好像熟悉他的每一字句,早就預備好了這個單字,在適當的時間填入他滔滔的語流中似的。

“貴府堂名啊!”有時這樣問。

“沒有。”總是這樣回答。

一次父親恰巧在旁,便搶著說。

“辟虎堂。”

打卦的茫然不知所措。因為這名字來得生疏而奇突。但也將就糊裏糊塗念下去,把手中的木片東南西北拋擲了一回,說些吉利話,要了施舍而去。父親那天似乎特別高興,在打卦先生去後,走進房中,隨手拿出紅紙和筆硯,他先研起一池濃墨,把紙折出方格,然後展開,平鋪在桌上,揮筆寫出“辟虎堂”三個大字。又似餘興未盡,便諧義諧音地一連寫了“殪虎堂”,“一瓠堂”六個字。於是稍稍退後幾步,抱著手欣賞自己的書法。

“這幾個字怎讀法怎解釋呢?”那時我已讀書識字。但像這樣冷僻的字,還沒見過。

父親是嫌這堂名取得不佳呢,是從字義或字音上想到不吉的語句呢,還是怪自己的字寫得不好呢,他忽然不高興起來,把墨沈未幹的紅紙揉作一團,拋在紙簏裏,他並不向我解釋,以後也從未提起。

以後我想到父親偶然的題名應當是和虎有關的。在我的屋子背後曾經過一條虎。那是在一兩年前初冬的早晨,我一早醒來便聽見鄰居的一位堂房伯母在那兒哀哭。原因是她的唯一的心愛的牲畜和財產——一個小豬,夜間被虎銜去了。我們跑去看她養豬的所在,豬欄是築在廊前簷下,用竹席和稻草蓋搭就的,住在居室的外麵,沒有關鎖。虎從矮牆跳進來,銜了小豬又從矮牆跳出去。虎把豬欄撞翻了,欄裏歪斜地倒著木條和玉蜀黍稈子之類。伯母一邊哭一邊慟,數說著她如何自己巴不得省一口食糧來喂這小豬,她疼愛它賽過自己的兒女。為貧窮壓彎了腰身的伯父則指手劃腳地在說著虎的來蹤和去跡,在泥地尋覓它的腳印。他們蹤跡它的腳印子,終於落到我家的後園,越過一個荊棘叢,直到溪邊去了。當時我也跟著大家找腳印子,人們說什麼“梅花印子”啦,“碗口大小”啦,我則並沒有清晰的印象,隻是人雲亦雲,作算是自己曾看到過的罷了。這事發生之後,大家都說“虎落平陽”是年荒世亂的預兆。原來秋季已經歉收,人心便惴惴不安擔憂冬季日子不好過。他們一麵告誡孩子,一麵束緊肚皮,極力節省,作渡冬的準備。冬天終於過去了,虎也不曾重來,伯母又從針黹積得零錢,再買一隻小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