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順清激動得又要下跪。賀龍伸手抓起他:“哎哎,紅軍裏可不興這個啊!”丁順清明白了什麼,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拉過兒子:“來,我們爺倆一起給老總行個禮。”
丁順清、丁天娃站到賀龍麵前,敬了個並不標準的軍禮。賀龍笑說:“你們別忙著謝我。我剛才還有話沒說完呢。我同意收下你們爺倆,這還不算,還得要問一下大嫂和小婉起初也是不是願意。”龍成英道:“老總,他們爺倆當神兵,我都沒反對,當紅軍,我就更不會反對啦!”
眾人大笑。小婉起初也甜甜地笑,突然,她不笑了。她咬著手指頭,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賀龍:“老總叔叔,我也要當紅軍。”賀龍驚訝而好笑地說:“你?”小婉鄭重地點頭。賀龍過來,摸著她的小腦袋,感慨地說:“娃兒啊,等你長大了,我一定讓你當紅軍,好不好?”
丁家父子倆一起參加紅軍的消息飛快傳開了。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這一帶就有七八百名“神兵”當了紅軍。新兵們集中到打穀場上訓練,剛被賀龍任命為黔東獨立師師長的賀炳炎負責訓練他們。
每天他們訓練之餘,賀龍夫人蹇先任就到訓練場上,教新兵們唱歌。蹇先任教給他們的第一支歌是《當兵就要當紅軍》——當兵就要當紅軍,處處工農來歡迎,打倒土豪分田地,來耕田來有田耕……當兵就要當紅軍,處處工農來歡迎,紅軍上下都一樣,沒有哪個壓迫人。
當兵就要當紅軍,處處工農來歡迎,買辦豪紳反動派,殺他一個不留情!
操場邊上,有不少老百姓圍觀。小婉躲在人後,跟著學唱歌。她的嗓子本來就好,她唱的山歌人人愛聽,現在她學唱紅軍歌曲,比那些新兵們強多了。經常是,人們不唱了,所有的聲音都變弱了,消失了,隻有小婉的聲音飄蕩著。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到小婉身上。小婉一點也不怯場,唱得更投入了……丁天娃和父親丁順清被分在同一個班。訓練時,丁天娃在排頭,丁順清個子矮,在排尾。負責訓練他們的紅軍戰士喊口令:“向右看齊!”全班都向丁天娃看齊。丁順清做動作格外認真,不免顯得有些滑稽。
這天,賀炳炎走過來,站在一旁,有些動情地望著丁家父子二人。一看到這爺兒倆,他就想起他的父親,當年他和父親也是這樣一塊訓練的……父親都犧牲三年多了……賀炳炎吩咐劉二威:“訓練結束以後,把老丁分到炊事班,他年紀大了,就別讓他上第一線了,讓他當個炊事員吧。”
八月初的一天傍晚,賀龍和關向應登上一座高高的山峰。夕陽西下,斑斕多姿,一行大雁從高空中飛過。賀龍抬起頭來,望著遠去的大雁,滿眼都是神往之色。關向應站在他身後,也抬頭久久望著空中。
如果沒有夏曦,賀龍和關向應的關係應該是很不錯的。賀龍性子烈,襟懷坦蕩,是個粗線條的人;關向應性格溫和,做事認真細致,二人搭配,正好互補。
“小關,我們的電台被夏曦丟了有一年多了吧?”賀龍吸口煙。關向應說:“整整兩年了。”賀龍說:“這兩年,我們一直與中央聯係不上。聯係不上中央,我這心裏就覺得不踏實,就感覺自己是沒娘的孩子那樣,孤單哪!也不知中央那邊怎麼樣了。”關向應悵然歎氣:“我從繳獲的敵人報紙上得知,蔣介石親臨南昌督戰,中央紅軍與敵人拚消耗,打陣地戰,中央蘇區的地盤已經越來越小。”賀龍長歎一聲:“當時在洪湖,我們也是被逼著與敵人拚消耗,結果呢,一敗塗地!中央的日子就怕是像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嘍!真令人焦心啊!”關向應說:“幸好,我們船小掉頭快,轉移到黔東創建了這個新的根據地。短短兩個月,我們黔東根據地已經擁有沿河、德江、印江、鬆桃、酉陽五個縣,十萬以上人口,六七十個鄉蘇維埃政權,還擴充隊伍一千多人。我們終於過上了幾天舒心的日子!”
這時,羅揚氣喘籲籲爬上山頂,焦急地報告,川、黔、湘三省敵軍共調動十個團,即將對我黔東根據地展開圍剿!關向應有些緊張地望著賀龍。賀龍沉默著,又抬頭望天。天空中,雁群已無蹤影。關向應小聲問:“老賀,我們怎麼辦?”賀龍收回目光:“我不擔心這十個團的雜牌軍,他們奈何不了我們。我擔心中央那邊。你想啊,當初我們在湘鄂西打了大敗仗,被迫跳出來了。可中央呢?他們會怎麼辦?”
關向應搖頭不語。賀龍再次抬頭眺望遠方。西邊,太陽落山了,滿天雲霞似血。
八月的天氣,燠熱難當。深夜,在羅霄山脈的牛田墟——一個較大的集鎮上,一座古樸的小院裏,中央政治局委員、湘贛省委書記任弼時正伏案工作。他滿臉都是汗水,不時擦一下。在他身後,他的夫人陳琮英和隻有五個多月大的兒子小湘贛躺在床上。她不停地給兒子扇著扇子。
任弼時麵前的一張紙上,隻寫著四個大字:我的檢討。他焦灼,怎麼也寫不下去,隻是大口吸煙。陳琮英勸道:“弼時,不要再熬夜了,本來他們就不應該給你那個嚴重警告處分。”他重重歎氣:“琮英,眼下形勢危急,省委會上,我提出紅六軍團應該轉移出去,李德、博古同誌卻認為我是退卻與逃跑,他們一定是誤會了……”陳琮英歎氣:“但願他們是誤會……”
就在這時,窗外有人喊道:“任書記,中央密電!”
任弼時一怔,急忙推門出來。門口站著紅六軍團機要室的龍科長和一位報務員。龍科長說:“任書記,中央來電,指定由您親自譯出。”
任弼時馬上意識到事情重大。他立即回屋拿上由陳琮英負責保管的密碼本,跟著龍科長來到機要室的密室。當夜,他親自譯出電文,電報內容是,中央書記處及軍委決定:紅六軍團離開現在的湘贛蘇區,轉移到湖南中部去發展廣大遊擊戰爭及創立新的蘇區……準備離開現在蘇區的部隊應包括六軍團之十七、十八兩師全部及紅軍學校學生,無線電台兩部,野戰醫院和製彈、修械廠。任弼時同誌及部分的黨政幹部應準備隨軍行動。任弼時作為中央代表,並與肖克、王震三人組織六軍團的軍政委員會,任弼時為主席。一切準備工作統限於八月中進行完畢……天未亮,他就命令警衛員把軍團長肖克、軍團政委王震叫到密室看電報。王震左胳膊纏著繃帶,他剛負傷不久。看過電報,三人沉默著。良久,任弼時站起來說:“很顯然,這一次紅六軍團的行動將是帶有戰略性質的。我們要做好遠行的準備,準備得越充分越好。”肖克說:“弼時同誌作為中央隨軍代表,我和王胡子就有了主心骨。”王震說:“好吧,突圍路上,我王震來打頭陣!”
這時,龍科長又送來一封電報。任弼時看一眼電文:“二位,中革軍委又命令我們,突圍到湖南以後,盡快確立與紅三軍賀龍部的可靠聯係,以造成江西、湘鄂川黔兩個蘇區聯結的前提。”
肖克嘀咕:“找賀龍?”王震問:“電報上,沒說賀龍在哪吧?”任弼時說:“沒有。”肖克道:“那隻能去碰了。”任弼時道:“是啊,突圍路上,相機行事吧!”
王震憤慨地說:“弼時同誌,僅僅半個月前,你提出紅六軍團應該盡早轉移,他們卻給了你一個嚴重警告處分。可現在,他們又命令我們轉移,說明你的想法沒有錯,他們是亂處分嘛!我和肖克同誌給中央發電報,要求取消你的處分。”任弼時製止道:“王胡子,算了!大軍行動在即,我個人的一點榮辱算不了什麼。”肖克皺著眉頭:“中央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呢?”任弼時大口吸煙:“是啊,到目前為止,我也沒考慮清楚。但可以預料,下一步,中央一定有重大行動!”
當天上午,在紅六軍團臨時指揮部,任弼時宣布了命令:軍政委員會為紅六軍團最高領導機關,由任弼時和肖克、王震三人組成,任弼時為主席,軍團長肖克,軍團政治委員王震,參謀長李達,政治部主任張子意,政治部副主任袁任遠。紅六軍團下轄第十七、十八兩個師。十七師轄四十九、五十、五十一三個團,師長肖克兼,政治委員王震兼。十八師轄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三個團,師長龍雲、政治委員甘泗淇。
任弼時宣讀完命令,聲音低沉地說:“同誌們!紅六軍團這次行動,將是非同尋常的!我們是在做必要的退卻,但絕不是逃跑!我們將要告別長期哺育紅軍的湘贛人民,離開無數先烈用生命和鮮血建立起來的根據地,冒著酷暑,踏上新的征途!等待著我們的,會是什麼呢?”
任弼時停頓一下。肖克、王震帶頭起立,所有人都站起來,目光炯炯一齊望著任弼時。任弼時繼續道:“可以想象得到,前麵等待我們的,是強大敵人的圍、追、堵、截!是山川江河的層層險阻!是無後方的長途行軍、作戰!路漫漫其修遠兮,同誌們!從現在起,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要求,全軍團要日夜不停加緊做好各項準備,隨時準備出發。但是一定要記住:這次行動暫時要嚴格保密!”
任弼時日夜秘密做著大轉移的準備。他的夫人陳琮英暫時還蒙在鼓裏。陳琮英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寶貝兒子湘贛身上。這天,院子的樹陰下,她抱著兒子湘贛,一臉陶醉地變著法兒逗兒子玩,終於,小湘贛甜甜地一笑,她更加樂不可支了。
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陳琮英柔柔地說:“乖兒子,你聽,是爸爸回來了!”話音未落,任弼時已到了門外,他滾鞍下馬,把馬韁繩和馬鞭子扔給警衛員,剛要抬手推門,突然又收回手。他透過門縫,看到了兒子甜甜的笑臉,看到了陳琮英幸福的表情……他痛苦地搖搖頭,眼裏漸漸蓄滿了淚水。但他隨即調整一下自己,伸手推門,進入院子,掩上大門,故作輕鬆地說:“琮英啊,老遠就聽見你唧唧喳喳的,怪不得別人給你起外號叫小麻雀!”
陳琮英道:“是啊!有了兒子,我更快樂了不是?”
任弼時往前走兩步,想了想,複又回身把大門閂上。陳琮英有些奇怪地:“弼時,今天回來這麼早,太陽莫非從西邊出來了……哎,大白天你閂門幹什麼?”她的目光突然與任弼時焦灼而威嚴的目光相遇,立即噤了聲。
任弼時的目光忍不住久久地落在兒子身上。他上前兩步:“來,我抱抱孩子。”陳琮英疑惑地把兒子交到丈夫手上。任弼時的目光停留在湘贛臉上,慈愛地哄逗著兒子。然而,孩子卻突然哭了起來。任弼時不知所措,陳琮英接過兒子,哄著。任弼時遲疑道:“琮英,湘贛……滿五個月了吧?”陳琮英自豪地:“五個月零十八天!”“噢,轉眼都這麼大了……”“我嫌他長得慢呢!弼時,你看我們兩人都三十多了,按理說孩子本該上學堂了。”
任弼時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五個多月了,可以斷奶了……”“斷奶幹什麼!隻要我奶水不絕,我會一直喂下去!喂得他又高、又壯!”“我三個月的時候,就斷奶了……”陳琮英愣一下:“弼時,你今天怎麼了?”任弼時扭過臉去:“琮英,你可能也得到了一點消息……紅六軍團馬上就要突圍,我作為中央代表,一同隨軍行動。”“那,我呢?”“你負責紅六軍團的機要工作,按規定,必須一塊跟著走!”陳琮英預感到了什麼:“那,湘贛呢?”任弼時沉默著,顫抖著手點煙。陳琮英突然落淚:“弼時,還記得我們的第一個孩子蘇明嗎?”
任弼時強忍著淚點點頭。陳琮英哽咽道:“一九二八年底,在上海,為了從國民黨的監獄裏把你營救出來,我到處奔走,孩子患肺炎,顧不上送她去醫院,她就那麼夭折了……快六年了,我不知多少次夢到過她……現在,我不想再丟掉這個兒子。我帶著他走,不用你們管,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不丟下他!”
陳琮英緊緊地抱住兒子,仿佛怕誰突然把他搶走。任弼時用極其嚴肅的口吻說:“琮英,你忘了嗎?當年我們結婚的時候,曾經宣誓過,為了革命,我們沒有什麼不可以付出,包括我們的生命。”陳琮英大聲道:“我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但我不想丟下孩子。孩子太可憐了……”她流著眼淚,把孩子抱得更緊了。
任弼時說:“陳琮英,你是母親,但你更是一個紅軍戰士!”陳琮英猛地一怔,接著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