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龍一個人向前走去。任弼時、關向應、肖克麵麵相覷,似乎意識到什麼,神情都變得嚴肅了。
離開指揮部後,賀龍來到一條清澈的小河邊,坐在河邊吸煙,他滿腹心事的樣子。丁天娃想了想,壯壯膽子靠過來。賀龍道,丁娃兒,看你無憂無慮的,多好!丁天娃說,老總,很多同誌知道你有女兒了,都挺高興的。可是,怎麼沒見你高興?賀龍說,大夥為我高興,謝謝他們了。丁天娃納悶地看一眼賀龍,說老總,你有心事。賀龍說,丁娃兒,你說對了。我是在為女兒犯愁啊。
丁天娃更納悶了:“為什麼?”停頓了好一會兒,賀龍才說:“因為按照紅軍的規定,是絕不允許帶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參加長征的。再說帶一個這麼小的孩子走遠路,對孩子對大人也都是折磨。”丁天娃急了:“那怎麼辦?”賀龍道:“你聽說過嗎?任政委從江西突圍之前,就把兒子寄養到當地老鄉家了。”
丁天娃有些傻眼了。賀龍站起來:“丁娃兒,趁這兩天不打仗,你跟我趕回後方一趟,看一看孩子。”丁天娃默默點頭。
賀龍要把孩子送走的消息很快傳到了何梅耳朵裏,她先是傻了,然後就哭了。她跑到一棵古樹下,扶著樹幹,難過地痛哭,很快就哭成了一個淚人。
丁天娃紅著眼圈過來勸她說,何大姐,哭也沒用。你再去勸勸賀老總吧,讓他發發善心。何梅搖頭說,他認準的事,誰勸也沒用。丁天娃說,要不,你和李貞大姐一塊去求求任政委,讓他發個話。何梅說,任政委還在前方,再說,就是任政委同意,賀老總也未必聽。丁天娃歎口氣,蹇大姐都哭得昏過去了……我們紅軍的孩子,太可憐了呀……這時,羅揚走過來,丁天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說,羅參謀,你來得正好,你看,何大姐老是哭,怎麼勸也不行。羅揚哄道,何梅,別哭了,你去陪陪蹇大姐,幫她給孩子收拾點衣物,啊?何梅搖頭說,你看我這樣子,去了還不是更添亂,羅揚,我的心都快碎了……她又哭起來,羅揚說,何梅同誌,你冷靜一下。何梅說,羅揚,你整天跟著賀老總,為什麼就不勸勸他?你們男人的心好硬好硬。
羅揚瞪一眼何梅:“誰說沒勸?一勸他就發火,我剛才又挨了一頓罵。你以為賀老總心裏好受?他昨晚一宿未睡,吸煙吸得嗓子都啞了。他說他是總指揮,不能帶頭違犯紅軍的紀律,不然,以後會被人指脊梁骨……”
何梅恨恨地說:“要我說,要幹革命,就不要結婚、生孩子,免得這樣讓人斷腸!”羅揚道:“何梅,行了行了。好在這回賀老總打算把孩子送給一個親戚,這樣還好一些。”
羅揚說的沒錯,賀龍下午就給住在附近的一個遠房親戚捎了口信,晚上把孩子送去,對方也答應了,回話說一定把孩子保護好。入夜,賀龍身披大衣,默默地站在小院子裏,丁天娃身上背著一個小包袱,陪伴著賀龍。透過窗戶紙,他們看到蹇先任坐在床上給孩子喂奶,這是最後一次給孩子喂奶了,孩子的媽媽輕輕啜泣。
時候到了,賀龍從妻子手裏接過繈褓,愛惜地抱在懷裏,他在丁天娃陪同下出門,幾個警衛員打著火把,正在門外等候,一個戰士把棗紅馬牽過來,賀龍剛要上馬,任弼時突然騎馬出現了。
任弼時是急急忙忙從前方趕回來的,他聽說賀龍要把孩子送人,當下就坐不住了,翻出一年多前買給兒子湘贛的那把銀製的長命鎖,馬不停蹄趕了過來。
賀龍無言地等待著任弼時,任弼時無言地下馬,走到賀龍身邊,從懷裏掏出那把長命鎖,愛惜地掛在小捷生脖子上。
他們什麼也沒說,隻是用眼神交流著,任弼時的目光透出愛憐與痛惜,賀龍的目光透出感激與堅毅。賀龍衝任弼時點一下頭,便緩緩地上了馬,丁天娃等人也上了馬。在他們身後,任弼時望著遠去的火把,眼睛漸漸濕潤了……那個親戚家住在不遠處的寨子裏,山路崎嶇,就著火把的光亮,五匹馬小跑著行進,賀龍懷抱繈褓,目光堅毅,走在隊伍中間,他懷裏的嬰兒甜甜地睡著了。幾個警衛員都是淚流滿麵。
半個多時辰後,他們進入寨子,來到一處尚顯氣派的院落前,在汪汪的狗吠聲中,賀龍等人下馬,丁天娃舉著火把上前,看到大門上赫然掛著一把大鎖。賀龍吩咐:“丁娃兒,你到村子裏找個人,問問劉老板一家去哪兒了。”
丁天娃去了一會就回來了,他報告說,劉老板一家外出了。深更半夜的,沒有辦法再給孩子找個合適的人家了,賀龍隻能硬著頭皮打道回府。
次日上午,兩個軍團的主要領導專門為這個孩子召開了一次會議,任弼時主持。由於牽扯到自己,賀龍沒有參加這個會。關向應先介紹情況,他說,本來老賀給他那個老表說好了的,把孩子寄養在老表家裏。誰知去了後,發現老表一家都不在,打聽了一下,說是傍黑時,一家人都躲出去了。顯然是怕受連累。
王震說:“百姓們被反動派殺怕了。”
任弼時說:“部隊馬上又要出發,賀龍同誌明確表示,途中如遇到願意收養孩子的人家,就隨時將女兒寄養在老鄉家裏,絕不拖累大家。正好現在有空,我們幾個議一議,這個孩子怎麼辦。”
眾人都沉默著。王震發話:“要我說,一句話:帶上就是了!”
夏曦、甘泗淇、李達均表示讚同。肖克說:“沒有極特殊的情況,就不要再想著把這個孩子送人了。”
關向應說:“是啊,孩子是無辜的。當父母的,為革命獻出生命都不怕,可要是獻出孩子比挖心挖肝都難受。”
關向應看一眼一直沒表態的任弼時。任弼時突然鼻子一酸,他掩飾一下,取下眼鏡擦拭。王震說:“弼時同誌身上發生的事情,就不要在賀老總身上再發生了。”
關向應問道:“弼時同誌,你的意見呢?”
任弼時嘴唇哆嗦著,一錘定音:“同誌們都談了意見,我再補充一句:我們二、六軍團,有能力把這個孩子帶到目的地!”
會後,任弼時找到賀龍,把會議的決定告訴了他,賀龍很感動,噙著眼淚說:“弼時同誌,組織上決定為我破這個例,我賀龍謝謝你,謝謝同誌們……但我還是打算,適當的時候,把這個孩子送出去。”
任弼時說:“老賀,這個決定是經過集體討論產生的,你不能違抗喲!我是政治委員,政治上總負責,你若膽敢違抗組織的決定,我可要狠狠批你!”
“可是……”
“老賀,不要再想這些了。我聽說這麼一折騰,先任同誌都病了,你快去關心關心人家吧。快走啊!”
賀龍邊走邊道:“弼時,那把長命鎖,還是還給你吧。”
“不用不用,就讓孩子戴著,也算是我這個當叔叔的,對她的一個良好祝願!”
“這件禮物,太珍貴了。我知道你心裏……”
任弼時伸手打斷他的話:“不要說了老賀,你的孩子就等於是我的孩子,她好好的,我心裏高興,真的高興。”
賀龍回到住處,高興地抱起女兒,說:“女兒呀,你要跟大人長征去嘍。你這算什麼呢?你算是……最小的紅軍,對!最小的紅軍!”
蹇先任明白了,眼淚刷刷流下來,她說:“雲卿,把孩子脖子上的東西摘下來吧,我擔心讓弼時和琮英同誌看到,他們會難過的。”
賀龍點點頭,摘下長命鎖,遞給妻子:“收好它吧,將來有機會,還給他們。”
何梅也是很快就得知了這一喜訊,自然是羅揚報的信。羅揚說,這下高興了吧?何梅眼裏含著淚花說,本來嘛,就該這樣。
羅揚正色道:“賀老總的壓力不小啊,他剛剛還在叮囑蹇大姐,一定要照管好女兒,特別是過封鎖線時,寧可讓孩子憋死悶死,也不能讓她哭出聲,否則一旦暴露目標,就可能遭到敵人的圍追。”
何梅說:“賀老總想得夠細的。”
羅揚說:“豈止啊!我聽丁天娃說,賀老總還打算交給蹇大姐一枚手榴彈。”
何梅吃驚地張大嘴巴:“啊?為什麼呀,蹇大姐又不用打仗。”
羅揚說:“賀老總的意思是,一旦危急關頭,比如,她們娘倆被敵人包圍而無法脫身時,就引爆它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不能因被俘而有辱紅軍的名聲。”
何梅說:“有我們在,她們娘倆不會遇到這種危急關頭的。”
羅揚說:“但願吧。”
集合號聲響起來。羅揚說,又要出發了,咱們快走吧。何梅默默地望一眼羅揚,跑開了。
大隊人馬在崇山峻嶺間的小路上行軍,直屬隊的隊列裏,李貞、何梅等幾個女兵搶著抱小捷生。她們輪流抱,親得不得了。何梅從李貞懷裏接過繈褓,愛惜地望著孩子說:“真是乖孩子,一聲都不哭。叫姑姑,叫啊,叫啊!”
李貞道:“何梅你傻了吧,孩子這才生下幾天,咋會叫姑姑。”
何梅眼望遠方,無限向往地說道:“也許捷生會說話的時候,我們就建立了新的根據地,就不這樣東奔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