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3)

賀龍右腳的腳後跟裂了一個一寸多長的大口子,裂口處有血水流出來,他拄著一根樹棍,一步一跛地在石子路上走著,每走一步,他的身軀就微微顫抖一次,有時疼得他齜牙咧嘴。而他的棗紅馬上,卻馱著一個傷員。傷員望著賀龍的腳後跟,無聲地流著淚。

羅揚看不下去,叫來一副擔架。賀龍頭也不回地說:“拿走!我賀龍好多年沒坐擔架了,你不要讓我破這個例!”羅揚不動,賀龍威嚴地吼:“拿走!”羅揚隻得一揮手,兩個擔架兵扛著擔架走了。賀龍一步一跛地往前走去……途中休息時,賀龍坐在一塊石頭上,脫掉右腳上的草鞋,問警衛員小劉,還有油脂嗎?小劉就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遞給他。裏麵隻剩下一小塊豬油了,賀龍捏起油塊,在腳後跟裂口處抹著,抹著。然後,他拿過長煙管,摁上煙葉,劃火柴點著,猛吸兩口,把煙管放到腳後跟裂口處,燒灼傷口。裂口處皮肉發焦,血止住了。最後他再用豬油抹一下。整個過程中他痛得咬住嘴唇,臉色發白,額角上沁出了汗珠。警衛員們都不敢看,扭過臉去,賀龍卻惡狠狠地說,媽的,痛快!痛快!

這時候,羅揚跑過來說,衛生部賀部長來了。賀龍哼一聲,說他來了也拿我腳上的口子沒辦法。衛生部長賀彪不是為他腳上的口子來的,賀彪皺著眉頭說:“老總,任政委他……”

賀龍焦急地:“任政委怎麼了?”賀彪道:“任政委可能患了肺病。”

賀龍焦灼地望著賀彪,心想這可不是個好消息,在這兔子都不拉屎的烏蒙山裏得肺病,性命可能就在旦夕之間。於是,賀龍十分嚴肅地說:“賀彪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治好任政委的病!你們都曉得,當初要不是任政委帶著六軍團,帶著電台,衝破敵人的封鎖線和我們會合,說不定我們現在還是離群的孤雁哪!所以我告訴你們,任政委不能有任何閃失!”賀彪說:“老總,我們會竭盡全力的。”

不一會兒,任弼時的擔架員小毛從後麵跑上來,說任政委就是不坐擔架,他說怕影響戰士們的體力,誰勸都不行,賀老總,你快去勸勸吧。賀龍一聽,丟下木棍,雖然一步一跛,但仍是快速地朝任弼時行軍的方向走去。

果然,任弼時一邊劇烈咳嗽,一邊拄著木棍,虛弱而艱難地行走著。賀龍老遠就說:“弼時同誌!你不能不聽人勸哪!”任弼時虎起臉:“老賀,你跑來幹什麼?”賀龍道:“你就別打岔了!快上擔架!”任弼時道:“我又不是走不動,你快好好走你的路吧,別費口舌了。”

任弼時繼續往前走,賀龍指著他的後背:“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太倔!”他衝羅揚招手,羅揚靠近他,他小聲地說,“向應、王震、李達、泗淇同誌就在這附近吧?你快把他們叫來,一塊勸勸這個老強頭。”

羅揚趕緊跑開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那幾個人都跑來了,大夥你一句我一句,又是批評又是勸,把任弼時弄煩了,他無奈地說:“好好好,我坐我坐,行了吧?讓你們勸得我心煩!”

羅揚等人急忙攙扶任弼時躺到擔架上,賀龍、關向應、王震、李達、甘泗淇都欣慰地笑了。關向應說:“你早坐上去,不就好了嘛!免得我們費半天口舌!”

眾人說笑幾句便散開了。賀龍陪著任弼時往前走,任弼時躺在擔架上,賀龍拄著木棍一步一跛跟在一旁。氣氛終究是太沉悶了,賀龍腦子一動,便要給弼時同誌講笑話,他說:“給你提提神。你聽著啊,從前,有父子二人,挑著酒去賣,雨後路滑,父親一不小心摔倒了,酒壇子就摔碎了,酒灑了一地。兒子一看不好,趴到地上就猛喝一氣,抬起頭來時,見父親仍在那裏發呆,兒子就說:‘你還愣著幹什麼,難道等菜嗎?’”

任弼時哈哈大笑起來:“好你個賀胡子,你肚子裏的笑話可真多啊!”笑著笑著,他突然看到了賀龍右腳跟上的裂口,裂口仍在流血。他不笑了,動情地盯著賀龍的腳後跟,漸漸地,他的眼睛潮濕了……這是什麼樣的情誼啊?任弼時扭過臉去,悄悄抹去眼角的一顆淚珠。

這一陣子,在烏蒙大山裏轉來轉去,人們都給轉得暈頭轉向,疲憊不堪。每到宿營時,大夥往地上一躺,倒頭便睡,也不知道饑餓和寒冷了。

這天晚上,偵察連在山坡上宿營,呼嚕聲響成一片。楊連根卻睡不著,他見身邊的連長翻身,好像也沒睡著,就小聲地說:“連長,我們好久沒打仗了吧?”連長道:“周圍都是敵人,但具體敵情又不明,怕捅亂了馬蜂窩,聽說軍團首長下不了決心。”楊連根道:“捉個舌頭來問問,不就行了。”“說得容易。”“我去捉個舌頭。”“就你?別說夢話了,快睡,明天還要行軍。”

連長睡著了。楊連根仍是睡不著。次日天未亮,他就悄悄爬起來,跑了一段路,然後鑽進山坡上的一片樹林。林子裏很靜,很遠處好像有說話聲,他想了想,左右看看,飛快地爬到一棵大樹上,往遠處張望。

真是該當他露臉兒——他看到,有三個人從另一個方向鑽進了樹林。他們慢慢近了,是三個國民黨的士兵,倒背著長槍,這三個人邊走邊說,他們都是四川口音——“媽的!格老子不想混了,我們幹脆開溜吧。”

“要得,要得。”

“老子也幹夠了,要跑一塊跑!”

他們走到楊連根藏身的大樹下解手,楊連根眼珠轉動著:怎樣下手?他很快就有了主意,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石頭,朝一個方向甩出去。砰的一聲,砸在一棵小樹上,那三個人趕緊提上褲子,一個說:“什麼人?”循著聲音,那個敵兵跑了過去。

楊連根又向另一個方向甩出一塊石頭,又有一個敵兵被吸引過去,樹底下隻剩下一個敵兵了,這個敵兵端著大槍,左右觀望著。楊連根打量一陣,瞅準時機,從樹杈上跳下,正好騎在那家夥的脖子上,他雙拳用力一擊那家夥的太陽穴,敵兵當即昏過去,他彎腰扛起他,一溜煙跑遠了。

天大亮了,羅揚興衝衝來到賀龍、任弼時、關向應麵前報告說,楊連根一大早捉到了萬耀煌部的一名逃兵,那家夥供稱,萬耀煌正親自率領十三師,經得章壩向鎮雄前進,離我們很近了。

賀龍等人興奮地對視一下,他們馬上都意識到這是一個殲敵的良機,如果把萬耀煌這個驕狂的家夥一舉敲掉,各路敵軍就會駐足不前,就可擊破顧祝同的圍剿計劃。

賀龍說:“我要親自審問一下,逃兵在哪兒?”

楊連根的聲音傳來:“在這兒!”隨著話音,楊連根神氣活現地和連長一起押著那個逃兵走過來。任弼時難得地哈哈大笑:“楊連根呀楊連根,你立功了!”

這幾天,任弼時的肺病明顯減輕了,這麼一來,他更是心情舒暢,病也忘到腦後了。

在山腳邊一個僻靜處,賀龍、任弼時、關向應、李達四人緊急磋商。任弼時咳嗽一聲,指著地圖:“我認為應該當機立斷,改變原定行軍計劃,去迎擊萬耀煌,打開我們南進的道路!”關向應說:“如果敲掉萬耀煌,我們也許就能夠跳出這烏蒙山區了!”賀龍興奮地揮動著大煙鬥,下達了命令。

紅十八團被派到得章壩正麵打伏擊。

這個名叫得章壩的地方,其實是個很長的幹溝梁子。天氣尚早,上麵的小草還未轉綠,涼風一吹,不時地有細小的沙土揚起來。

紅十八團隱蔽在最高的那一片山梁上。十八團的團長現在是成本新,他和政委餘秋裏配合,十八團保持了賀炳炎當團長時的那股子猛勁,每逢戰鬥,總是被指揮部賦予重任。

半晌午時,敵人大搖大擺進入伏擊圈,成團長一聲斷喝:“打!”戰士們猛烈射擊,敵人一片片倒下。殘存的敵人跑到對麵山坡上向這邊射擊。成團長一揮手,號手吹響衝鋒號,成團長站起來:“同誌們衝啊!”

站在他身邊的餘秋裏,看清了對麵朝這邊射擊的敵人,遂大喊:“成團長!危險!”隨著話音,餘秋裏跳起來,用左臂推開成團長。一串子彈射來,他左臂多處中彈,猛地震顫一下,五指立刻垂了下來。成團長大喊:“餘政委!……衛生員!快扶餘政委下去!”餘秋裏訥訥地說:“還好,是左手……我不下去!我在這裏喊喊口號也好啊!”

戰士們在衝鋒,餘秋裏扔掉手槍,用右手托住左臂,隨著衝鋒的隊伍高喊:“同誌們!活捉萬耀煌啊!快活捉萬耀煌啊!……”

山下土路上的部隊,正是萬耀煌指揮部的人員,約有兩個營。萬耀煌望著亂作一團的部隊,揮槍叫喊:“給我頂住!給我頂住!”副官驚慌地說:“師座!共匪直接衝進了我們的司令部,部隊都被分割開了……”

“活捉萬耀煌”的呐喊聲清晰地傳來。萬耀煌四處看看,眼珠一轉,對副官說,你帶人往東麵突圍,我們的主力全在那個方向。

副官帶人往東麵衝去。瞅準時機,萬耀煌迅速脫掉軍裝上衣,扔掉帽子,隻身鑽進樹叢中,朝相反的方向溜掉了。

萬耀煌的指揮所雖然遭到伏擊,但他的部隊畢竟訓練有素,在失去指揮的情況下,他的主力仍能夠自行脫離險境,所以他的損失並不大。

仗打完了,繼續行軍。賀龍和任弼時、關向應騎馬行進。好在任弼時的病已減輕許多。關向應歎口氣說,讓十三師主力逃脫,我們沒能殲滅更多的敵人,可惜呀!任弼時說,關鍵是,南進的道路沒打開。賀龍說,好歹也算是教訓了萬耀煌一下子,看他還敢不敢猖狂!任弼時說,下一步,還得在這烏蒙大山裏轉圈子,但願能早一點轉出去,拖久了,部隊會拖垮的。

賀龍、關向應都皺起了眉頭。正在這時,羅揚騎馬追上來報告說,十八團政委餘秋裏左臂負重傷。任弼時心頭一震,忙問,要緊嗎?餘秋裏離開他後,他時時關注著那個頗有才幹的小夥子。羅揚沉重地點點頭,說骨頭打斷了,神經也斷了。另外,鍾子明患傷寒病,醫生說他快不行了。

這天傍晚,紅二軍團衛生部的宿營地,人們都在談論左臂負傷的餘秋裏和奄奄一息的鍾子明,這兩個人都是有名的人物,他們的生死牽動著大夥的心。

宿營地的一角,龍成英忙著打草鞋。進入烏蒙山後,羅揚遵照賀龍的指示,安排龍成英和小婉隨軍團衛生部行軍,防止他們掉隊,因為衛生部有不少騾馬,實在走不動了,可以騎上走一段。

龍成英打好了一雙,小婉拿起來,跑到鍾子明的帳篷裏。來衛生部之後,小婉總覺得這個大哥哥好可憐,他瘦得皮包骨頭,可她聽人說,他原本又高又壯,像頭牛;還聽說他犯過錯誤,差點被賀老總槍斃。小婉看不出他有啥毛病,隻是覺得他可憐。

鍾子明躺在帳篷裏昏迷不醒,小婉來到他身旁,蹲下,久久望著他,然後,把草鞋仔細地穿到他的腳上。一名護士端來一碗稀飯,準備給鍾子明喂飯。小婉就說,大姐姐,讓我來。護士把碗遞給小婉就走了,小婉用小勺給鍾子明喂湯。鍾子明咽下兩口後,似乎有了知覺,輕輕睜一下眼睛。小婉笑了。

外麵,幾個戰士攙扶起吊著繃帶的餘秋裏,讓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他頭上冒著冷汗,疼得不敢說話。他在帳篷裏待不住,心亂如麻,傷口疼得鑽心,出來坐坐,吹吹涼風,還好受一點。

賀炳炎從一頂帳篷裏走出來,大大咧咧跟餘秋裏打招呼:“老夥計!沒想到我們在這裏見麵了!”一個戰士說:“賀師長,餘政委的胳膊,大夫說可能保不住了。”賀炳炎一驚:“什麼?”待明白過來後,他突然哈哈大笑:“老兄!這麼說,我們兩個都成一把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