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裏痛苦地咧咧嘴角,說不出話。賀炳炎笑著笑著,眼睛潮濕了。這時,幾匹馬馳過來,原來是羅揚、賀彪陪同任弼時來了,大家站起來迎接。任弼時摁住餘秋裏的肩膀,說:“小餘,不要動。”餘秋裏咬牙點點頭,痛苦地:“首長,幸虧不是右手,沒關係。”任弼時道:“小餘,就不要說話了。”關切地用手替他擦去額頭上的冷汗。羅揚說:“秋裏同誌,賀老總給你安排了一副擔架,任政委送給你一件皮衣擋寒,關副政委送給你一塊油布遮雨。都給你帶來了。”
兩個身體健壯的戰士把擔架和皮衣、油布放到餘秋裏麵前。這個時候,這些東西就算是最珍貴的了。餘秋裏眼角噙滿了淚,因傷口疼痛而表情痛苦地、一字一頓地問道:“首長,我想知道,誰接替我?”任弼時道:“紅四師副政委楊秀山同誌接替你擔任十八團政委。”餘秋裏滿意地點點頭。任弼時道:“小餘,安心養傷,啊?我們再去看看鍾子明同誌。”
任弼時等人走了,餘秋裏望著任弼時的背影,眼角的淚終於滾落下來。
賀彪領著任弼時等進入一個帳篷,小婉剛剛給鍾子明喂完飯。鍾子明已經清醒了,任弼時愛惜地撫摸一下小婉的腦袋,小婉笑著跑了出去。任弼時蹲在鍾子明的麵前,鍾子明聲音微弱地說:“政委……”任弼時示意他不要說話:“鍾子明同誌,賀老總很關心你,特地讓我給你捎來一斤紅糖,讓你安心養病。”
羅揚把紅糖放到鍾子明枕頭旁。兩顆碩大的淚珠,從鍾子明深陷的眼窩裏滾落下來。任弼時伸出手,替他抹去眼角的淚。然後,握住鍾子明的手:“一定要挺住,啊?堅持下去,就是勝利。”
鍾子明含淚努力地點頭。
帳篷外的大石頭前,小婉脫下餘秋裏腳上的爛草鞋,給他換上一雙新的。她衝餘秋裏甜甜地一笑。餘秋裏也咬牙笑了一下,伸出右手,撫摸一下她的小腦袋。這個小妹妹,傷病員個個都喜歡她。
沒幾天的工夫,龍成英身體就變得很虛弱了,行軍路上,她一步三晃,眼睛發花。她蹲下,從亂草叢中拔出一棵細小的野菜,趁別人不注意,塞進嘴裏,嚼幾下就咽下去。小婉遠遠地看見了,走過來:“媽,你的糧食呢,是不是又送給傷病員了?”龍成英攬過小婉:“孩子,紅軍戰士和你的哥哥天娃是兄弟,他們都像是媽的兒子,都像是你的親哥哥,是不是?”小婉懂事地點頭,龍成英歎口氣:“他們都還是孩子,還要打仗,媽是大人了,少吃兩口沒關係,要照顧好他們,對不對?”小婉又點頭,龍成英撫摸著女兒的小發辮:“孩子,你快往前走吧,多陪陪傷病員哥哥們。”“媽,那我走了。”龍成英望著小婉往前走去。然後她蹲下,從草叢裏尋找野菜。她拔下一棵,趁別人不注意,就塞進嘴裏。這時的她瘦得隻有六七十斤,給人的感覺是風一吹就能摔倒。
每到宿營的時候,小婉就閑不住,她跑來跑去,幫護士姐姐照顧傷員。她對餘秋裏和鍾子明格外地好,餘秋裏的左手已經發黑變細,怪嚇人的,但她不怕;鍾子明似乎好點了,能吃飯了,眼睛也有神了,她對他說,你死不了。
有時她還給傷病員們唱歌,使他們減輕傷痛。她最愛唱的一首歌,是她那年在困牛山下的烈士墳墓前曾經唱過的——天涼了,起風了,離家的親人噢,你不要走太遠……傷病員都被小婉的歌聲迷住了,很多時候,餘秋裏的眼角蓄滿了淚,鍾子明的眼角,有淚珠悄然滾落下來……小婉還小,她隻關心別人,沒有去關心媽媽。這天夜裏,龍成英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在深夜的宿營地,人們都睡著了,遠處有狗吠聲隱隱傳來。月光下,龍成英坐在那裏,依靠著一棵樹,仍然在吃力地打草鞋。她的麵前,放著已經打好的幾雙草鞋。她的眼睛睜不開了,手卻停不下來。黎明時分,她的身軀僵硬了,她的手裏仍然緊緊拿著一隻未打好的草鞋,她的麵前,整整齊齊地擺著十雙已經打好的草鞋。小婉醒了後,來找媽媽。她一步一步走過來,輕喚道:“媽,媽。”龍成英凝固在那裏。小婉輕輕上前:“媽,你累了,就別打了,快歇歇吧……”她輕輕地去拽母親手裏那隻草鞋,卻拽不動。這時,她才突然感覺不對,立刻就淚如泉湧,大聲地喊:“媽!”小婉抱住母親,撕心裂肺地哭。人們關切地圍過來,所有人都明白了,大家都流出了眼淚……衛生部的人把龍成英當夜所打的那些草鞋,送到了賀龍、任弼時、關向應麵前。龍成英,這個普通的苗家女人,把賀龍等人感動得熱淚漣漣。賀龍拿起那隻未打完的草鞋,顫抖著說:“老丁大哥犧牲了,丁大嫂也犧牲了,他們的一對兒女,還在我們的隊伍裏戰鬥……”任弼時道:“他們一家,堪稱我們紅軍的楷模啊!”關向應從賀龍手中接過那隻未打完的草鞋,對羅揚說:“羅參謀,你找一個同誌,把這雙草鞋打完吧。”
羅揚默默地接過,當下就找到了何梅。何梅流著淚,把那隻未打完的草鞋續完了。她把一雙草鞋捧起來,動情地抱在懷中。羅揚又把楊連根叫來,何梅看著他換上。當他知道這雙草鞋的來曆時,立即也哭了。他立正,向何梅和羅揚敬個禮,邁開大步跑走了。
羅揚與何梅深情地望著對方,然後他們也揮手告別。前麵,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鑽進大山一個多月了,還沒有走出去的意思。人們都是愁眉苦臉,牢騷聲四起。有的說,我們在這大山裏,要轉到什麼時候啊?真他媽要命!有的說,是啊,不被敵人打死,也會被自己拖死。有的說,走走走,不曉得要到哪裏去,幹脆到外國去吧!經常是走著走著,就有人倒在路邊死去了。開小差的,更是不計其數。
敵人那邊,情況一樣不妙。萬耀煌在得章壩大難不死,心勁卻是大不如前,他害怕紅軍跟他拚命,因此不敢再冒進,而是和友鄰部隊行動一致。除了他,戰鬥力比較強外,喜歡山地作戰的湘軍,也給拖得疲憊不堪。李覺病了,躺在擔架上,他麵色枯黃,不停地咳嗽。胡旅長跟著李覺的擔架走,說道:“師座,我們在山裏轉了一個月了,被共匪給拖得疲憊至極,士氣低落,全師已有近兩千人開小差了。”李覺沉默不語。胡旅長又道:“所幸包圍圈已經縮得很小了,成功與否可能就在這幾天。”李覺搖一下頭:“胡旅長,對徹底消滅共匪,不瞞你說,我是持懷疑態度的。你還記得吧,自肖克從湘贛突圍,我們就一路窮追不舍,從湖南追到貴州,再從貴州追到湘西,在湘西對峙了一年,他們又突圍了,我們又追,從湘西一路追過來,基本上是他們跑多少路,我們就跑多少路,前前後後,總有一萬多裏了吧?他們叫長征,我們這叫什麼?”胡旅長苦笑。
“賀龍、肖克兩股共匪,加起來不過萬把人,我們多少部隊在追?裝備、供給不知要比他們好多少,可為什麼總是不能一舉消滅他們?這裏麵除了國軍各自為政,以圖自保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共匪有極強烈的信仰!你還記得困牛山他們跳崖的情景吧?他們簡直就不是人,是神!他們就像這滿山遍野的野草,你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是永遠割不盡的!而我們呢?我們有信仰嗎?”
“有啊!三民主義啊!”
“屁!說得好聽,本黨有幾個人不是為自己活著!共匪呢?他們好像不光是為自己活著吧?他們心裏裝著更多的人,他們無私,所以他們才不易戰勝。唉!我們的蔣委員長真應該好好地反思一下!”
“屬下承認,共匪確有許多讓人佩服的地方。”
“我們都恨共匪,因為他們若是成功了,我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我們十分痛恨他們!為此,我的老泰山和我,在剿共上,應該算是很積極的。但是,痛恨歸痛恨,積極歸積極,我們也不想拿出全部的本錢和共匪去拚,我們拚光了,拚死了,蔣委員長不會為我們難過的!”
“師座,這回如果真打起來,我們怎麼辦?”
“我們不去搶頭功,但我們也決不能讓共匪從我們身邊溜掉。還記得吧?去年底,他們從湘西突圍時,陳誠以堵防不力為由,給了我兩次處分。我不想再領處分了。”
說罷,李覺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傍晚,兩個軍團的主要領導都坐在石頭上,中間一塊大石頭上擺著地圖。氣氛很沉悶,大多數人在悶頭抽煙。剛才,參謀長李達報告,這一個月,光是掉隊和開小差的,就在兩千人左右。關向應感歎,離開湘鄂川黔根據地以來,這是我們處境最艱險的時候。任弼時說,部隊怨氣是很大,可是,隻有多跑路,我們才能甩開敵人嘛!肖克說,部隊經過長時間連續行軍,非常疲勞,機動能力已受到很大影響。王震說,而且,敵人的包圍圈越來越緊,我們可以回旋的地區越來越小。任弼時攤開雙手:“你們都說說,下一步我們怎麼辦。”
半天沒人接話。任弼時道:“大家可以設想,我們情況不妙,敵人情況更不妙,他們從湖南、湖北、四川讓我們拖到這裏,比我們更受罪。更重要的是,他們各個縱隊隻受顧祝同指揮,行動不一致,包圍圈雖然小了,但漏洞還是有的。”賀龍猛抽幾口煙,拿煙杆子使勁在石頭上磕幾下,站起來說:“對!敵人對我們永遠估計不足,這一個月轉來轉去,他們會以為我們垮得差不多了,也增加了他們的驕氣。現在是時候了,我認為我們應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隱蔽地從敵人的結合部鑽出去,兼程進入雲南,捅捅龍雲這個馬蜂窩!”眾人都興奮地站起來,望著他。賀龍又道:“這叫什麼?這叫敵進我進!”眾人均同意他的設想。
第二天的深夜,紅軍果然巧妙地從敵人的結合部鑽出去了,兼程進入雲南。消息飛快地傳到昆明,國民黨雲南省主席龍雲急壞了,他焦急地在寬大的客廳裏踱來踱去,他的副官劉文治急衝衝進來報告,共軍二、六軍團確實進抵滇東一帶。龍雲頹然坐在沙發上,說道:“天天喊狼來了,狼來了,狼真的來了!……劉副官,會不會是老蔣、顧祝同故意放他們進入我雲南,然後,他們好‘假途滅虢’?”劉副官說:“也是有可能的,貴州的王家烈就是前車之鑒,老蔣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啊!”龍雲歎氣:“唉!我最擔心的,就是老蔣照方抓藥。我們要防共匪,更要防中央軍。最好的辦法,就是盼賀龍、肖克早點離開雲南。去年朱、毛來雲南鬧了一場,後遺症還沒消除,賀、肖又來了,我雲南可真是多災多難啊!”劉副官問:“龍主席,是不是命令孫渡將軍馬上進剿?”龍雲擺手:“萬萬不可!我滇軍兵力單薄,決不可單獨冒進。先等等,看看南京方麵有什麼動靜再說。”
等待的結果是,顧祝同奉蔣介石之命飛到了昆明。龍雲馬上就與顧祝同密談。這回顧祝同很是客氣,可能與他剛剛在烏蒙山放跑了共軍不無關係。顧祝同說,委座這次是下決心把共匪賀龍、肖克所部消滅在金沙江以南。為此,組織了滇黔剿匪軍總司令部。龍兄,你猜猜,誰來當這個總司令?龍雲想都沒想就說,自然是非顧主任莫屬!顧祝同哈哈大笑,龍兄,這回你猜錯了!龍雲一愣,顧祝同從皮包裏抽出一個信封:“委座任命閣下為總司令!這是電報。”龍雲接過電報一看,也隨著哈哈大笑:“龍某多謝委座信任!”“委座命令滇軍及中央軍四個縱隊迅速追堵,並派本人到昆明代表委座督戰!”“好!顧主任來昆明坐鎮指揮,我等就有了主心骨了!”“龍兄,你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