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瞎子

——[法國]莫泊桑

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對於它的到來,我們心中充滿著無限喜悅,為什麼會有如此這般的喜悅?因為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它給我們帶來的不僅是新的光明,更有新的生活、新的空氣。我們是多麼地熱愛陽光、熱愛蔚藍的天空、熱愛碧綠的田野,是它們為我們帶來了心靈的快樂,讓我們想要跳舞、高歌。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妙與神奇。然而,他們卻無法看到這美好的一切,那些永遠不能見到光明的人——盲人,對於太陽的升起,隻有他們無動於衷,在這個新的歡樂氣氛中,他們仍舊是安安靜靜地呆坐著,隻是不時地吆喝身邊的狗,叫它們安靜,不明白為什麼它們老想蹦蹦跳跳。

一天就在他們呆坐之中悄然過去,然後他們在小孩子的領引下回家,那孩子如果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啊!”瞎子就會回答:“我早感覺出來了,今天天氣好,小狗也不肯老實待著了。”

像他們這樣瞎了眼的人,我曾經見過一個,他過著難以想象的最殘酷的苦難生活。

他住在鄉下,家裏還算有錢,父親是一個農莊主,在他父母還活著的時候,他得到了必要的照料。他感覺苦痛的隻是他那可怕的殘疾。可當他的父母離世後,殘酷的生活就開始了。有一個姐姐收留了他,農莊裏的人待他像待一個白吃飯的窮鬼,每頓飯都要怪他吃得太多,叫他懶蟲、飯桶。盡管他的姐夫把他那份遺產奪到了自己手裏,但對他仍十分刻薄,連下人也比他強,每天吃的東西也就能保證他不餓死。

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兩隻白色的大眼睛好像兩塊小麵團,他挨了辱罵總是聲色不動,他深沉得令人害怕,以致他是否感覺到挨了罵,別人也無從知道,而且他也從來沒得過溫暖,他的姐姐不喜歡他,對他總是惡言惡語的。因為在鄉間,沒用的人就是有害的人,母雞遇到它們中間有了殘廢的就要把它啄死,鄉下人如果可能也很願意這樣辦。

他每天的飯食就是一碗“刷鍋湯”,喝完了,他就坐到大門口去,要是冬天,他便靠到壁爐邊。一直到天黑時,他都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猶如一根大木頭,而誰也不會去問他:餓了嗎?渴了嗎?冷嗎?或者,人們根本就忘了他。

幾年裏情況都是這樣。不過他什麼事也不能做,再加上老是冷冰冰地不聲不響,最後惹惱了他的親戚們,於是他成了受氣包,成了一種供人發泄怨憤的小醜、一種犧牲品,專供周圍那些心靈歹毒的人發泄他們的獸性,慘無人性地取樂。

所有能夠開在瞎子身上的惡作劇,全都在他身上上演過。為了叫他為吃了的東西付出代價,他的幾餐飯就成了鄰居們散心、惡作劇的消遣。

那些愚昧、無人情味的鄰居也總是結群來開心,他們聚集在農莊廚房裏,在桌上舀湯喝的盆子前邊放一隻貓或者一隻狗。這隻動物根據它的本能嗅出了這個人的殘廢,慢慢地走近,津津有味地用舌頭舔著他的湯,一聲不響地吃起來了,有時舌頭吧啦響了一點,引起那個可憐蟲的注意,他便舉起勺子朝前麵胡亂打一通,趕走喝湯的動物。

這時候,那群無人情味的鄉親忍不住大笑起來,你推我搡,還不停地跺腳。他呢,從不說一句話,用右手又吃起來,同時伸著左手保護著他的湯盆。

有時候他們還弄些瓶塞子、木頭、樹葉子,甚至垃圾讓他嚼,他也不哼一聲。

久而久之,人們對這種玩笑失去了興趣,於是,他的姐夫出了個花樣,他不停地抽瞎子的嘴巴,看見他躲躲閃閃或是舉手還擊時的那種瞎費氣力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這種玩法引起了人們的效仿。那些長工、短工、女仆高興起來就給他一巴掌,打得他眼皮直眨巴。他不知道往哪兒躲,隻好不停地伸著胳膊阻擋別人的攻擊。

所有的玩法都玩盡了,他的姐夫也不願養著他了,沒辦法,他隻能去要飯。趕集的日子,他坐到大道中央,一聽到有車輪聲或腳步聲,他便搖著帽子結結巴巴地叫喊:“求求您,給點吃的吧!”

遺憾的是,鄉下人太窮了,他們才不願把東西給一個瞎子。這樣一連幾個星期,他一個銅子也帶不回來。

也許他們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戲弄他了,於是,他們對他產生了一種強烈而又殘忍的憎恨。

在一個滴水成冰的早晨,天空飄著綿綿白雪,他姐夫把他領到離家很遠的路上叫他行乞,然後自己離去了。到了晚上,他姐夫當著他那些雇工的麵說他沒有找著瞎子。隨後又說:“不會出什麼事的,一定是有人因為他冷把他帶走了,丟不了,明天早上他一定會回來喝湯的。”

第二天,不見瞎子出現。

原來,瞎子在雪裏行乞幾個鍾頭,身體已經支持不住了,於是決定回去。路埋在大雪底下,他認不出來,瞎碰瞎撞地走著,一不留心跌進溝裏,他努力企圖站起來,想就近找一人家暖和一下身子,不過大雪凍得他漸漸麻木起來,兩條腿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他在一片平原中間坐下,再也無力起身了。

雪越下越大,似要把他埋葬,最後他僵硬的身體在不停堆積起來的大雪底下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標明屍首所在的地方。

他的親戚們在一個星期裏假裝到處打聽他的消息,到處找他,有的還虛情假意地哭了起來。

時間過得很快,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了。一個星期日,農民們上教堂做彌撒,發現一大群烏鴉在平原上空不停地盤旋,然後像一陣黑糊糊的雨點集中落在同一個地方,一會兒飛走,一會兒又飛回來。

這種奇怪的景像一直持續了一個星期,烏鴉越聚越多,簡直可以說四麵八方的烏鴉都聚集在這裏了,它們常常落到亮閃閃的雪地上,在上麵鋪上一片怪裏怪氣的黑點子,頑固地搜尋著。

這引起人們的懷疑,一個小夥子忍不住跑去看了看,這才發現了瞎子的屍體,屍體已經支離破碎,被吃掉了一半。他那雙無光的眼睛已經不見了,讓烏鴉的長喙啄走了。

現在,我隻要一見到陽光燦爛的日子,就會為那個可憐的人難過。他死後,我的心裏反倒舒適了一些。像他那樣的人,即使陽光也不能為他帶來光明,那麼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缺拇指的姑娘

——[日本]山本雅一

這樣氣派的豪宅,到底誰是主人呢?哦,一位老翁住在這裏。

來客是中年男子,麵對這家主人,他裝出假笑,翻來覆去地說:

“先生,請您一定給我點活幹!”

老翁皺了皺眉頭:

“以你我的交情來說,我非常想幫助你,但是,不久前我讓你調查的那件事,讓我很不滿意,幹秘密調查這一行‘準確’是必須要做到的。有一件事本想交給你辦,但現在看來恐怕是不行了。”

“這一次一定……”

那男子鼎力相求。老人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說:

“要你辦的事不是沒有。我想找一個人,但是一想起這件事就痛心,幾乎失眠。如果可能,很想找出這個人來……”

“找人這種事包在我身上,一定不負您的期望。那麼,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男子急切地探出身子。

“是件難於啟齒的事!是我的孩子,我的另外一個孩子,是我在二十年前和一名女子生下的一個女孩。”

“您有過這樣的經曆嗎?以前沒聽您提起過,但,您為什麼現在才找她呢?”

“我要把這個房子交給她。”

“咦?把這個房子……”

那男子將這間房子、這個家以及庭院重新打量,歎息一聲。

“在我的遺產之中,打算把事業交給兒子;把這個家交給那個女孩。”

那男子被這意外的一番話弄得緊張和激動,目光發亮,尖叫著問道:

“把這麼大的宅子交給她?您放心嗎?她長得什麼樣?”

老人以低緩、寧靜的語氣談起:

“當年,我和那女人分手後不久,就聽說她意外地死去了,留下一個女孩。哎,如今已經沒必要再翻老賬,以至家醜外揚。但也許由於年齡的緣故,近來常為這件事牽腸掛肚,以致徹夜失眠。恐怕那女孩現在出現,我也認不出她的長相了吧?”

“那麼,憑什麼說有這樣一個人呢?”

“噢,有兩個很大的特征,一是左手沒有大拇指。”

“咦?怎麼會沒有大拇指呢?”

“啊,是呀,另外,臀部應該有很大一塊燒傷的疤痕。兩者都是由她生下來不久連續發生意外事故造成的,所以,一想到她現在也許正由於此事而煩惱,我心中就難受不已。好了,至於你,想找到這位具有兩個特征的二十多歲的女孩,不是不可能的,多費些時間也可以。調查費每周都付給你,怎麼樣?”

“你真把這事交給我辦嗎?那麼好吧!我一定全力以赴,幫您找到女兒,您靜候佳音吧!”

那男子歡歡喜喜地從房間走了出去。

過了幾個月,老人接受了那名男子的來訪。

“從接受您給我的任務後,我一日不閑,終於不負您所望。”

“是麼?沒想到你能找到,而且這麼快……”

“我可是花了很多時間,並且今天就把人帶來了。”

那男子指點著屋門,一位女孩拘謹地站在那裏。

“父親!”她怯怯叫一聲,但是由於不習慣,還是有點緊張,聲音極低。

“喂,讓父親看看你的左手。”

女孩將背在身後的左手膽怯地伸到前麵。那隻手展示了與此豪華住宅相媲美的價值,沒有大拇指。

“那麼,燒傷傷疤也……”

那男子剛說出口,老人卻揮手說:

“好了,不用看了,你這幾個月來辛苦了。好吧,這是約定的報酬。”

老人將鈔票付給他。

“謝謝,看見你們父女團聚,我非常高興。那麼,你二位慢慢談,我這就告辭。”

他對女孩邊使眼色邊往外走,老人卻喊住了他。

“等等,把這個女人也帶走吧!”

“咦?您……這是為什麼?”

“其實,”老人臉上浮上一種笑容,一種難以形容的笑容,老人說,“我根本就沒什麼女人,更別說什麼女孩,我實在沒什麼事要你去做,但又不忍心告訴你,沒想到……”老人看著那個沒有大拇指的女孩,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