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橢圓形肖像
——[美國]愛倫·坡
我身受重創,跟班眼見我傷勢嚴重,不忍讓我露宿,竟冒然闖入一座城堡。這些城堡聳立在亞平寧山脈峰巒間已有多年,氣勢雄偉而陰森。其實,拉德克利夫夫人筆下憑空臆造的正是這種城堡。這座城堡的主人已經外出,但看來不久前才人去樓空。
我們主仆倆在城堡一個偏僻的塔樓裏的一間屋裏安頓下來,這是一間麵積最小、陳設最差的房子。屋內原本富麗的裝飾已破敗陳舊。四壁懸掛著花氈和多種多樣的帷帳一類戰利品。此外還琳琅滿目地掛著大批的現代繪畫,都畫得生氣勃勃,還鑲著精美花紋的金色畫框。不僅四壁的大塊壁麵掛滿了畫,而且凡是城堡這種稀奇古怪的建築式樣因勢構成的許多角落都塞滿了畫。
也許是因為傷重而引起了初期譫妄吧,這些畫竟然引起我濃厚的興趣。此時天色已晚,我便吩咐佩德羅將屋裏幾扇厚墩墩的百葉窗統統關上,然後把我床頭那具落地高燭台上的蠟燭統統點亮,再將我臥床周圍所有鑲著流蘇的黑絲絨帷帳統統敞開。我希望這一切擺布停當了,即使不能入睡,至少也可以靜靜觀賞這些畫。當佩德羅在整理臥床時,在枕邊找到一卷小書,據稱書上有關於這些畫的評述分析。
我誠心誠意地對著畫觀賞不已,而且在不知不覺中沉迷其中了。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深夜。燭台的位置放得不稱我的心,我不願喚醒睡得正香的跟班,費了很大勁才伸出手去挪動燭台,讓燭光更充分地照亮書本。
這一挪動,誰知竟出現了出人意料的情境。燭台上有很多蠟燭,經過挪動,無數燭光這會兒竟照到屋內一個壁龕裏。原先這個壁龕一直被一根床柱遮住,給明亮的燭光這麼一照,我看見了一幅剛才根本沒注意到的畫。畫中人是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
開頭,我對著這畫隻是匆匆瞥了一眼,然後閉上雙眼。不過在我閉上眼睛的這段時間裏,我匆匆找了一下閉上眼睛的理由。原來這隻是出於一時衝動,無非是為了趁此機會好好想想,摸準我的視覺是否在欺騙我,此外,也好讓胡思亂想的頭腦冷靜下來,清醒清醒,以便更加鎮定地看個分明。不消片刻,我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幅畫像了。這次再也不容懷疑,也不會懷疑了;因為當我再次注視畫麵時,剛才使我神誌恍惚的那種夢幻感覺煙消雲散了。
畫中人是個少女,隻畫了頭部和雙肩。用的是術語上所謂“半身暈映畫像法”,與薩利得意傑作的頭部像那種風格頗為相似。雙臂、胸脯,乃至光豔照人的發絲,都纖毫入微,和形成整個畫麵背景的那種朦朧幽深的陰影融為一體。橢圓形的畫框,鍍著金,盤著金銀絲,裝飾得富麗堂皇,純係摩爾式。
作為一件藝術品來說,這幅畫的本身可以說令人歎為觀止了。但是,無論是作品的精湛技巧,還是畫中人的絕色佳姿,都決不會如此突然而且如此強烈地打動我的心弦。雖然剛才我是在似睡非睡間,驀地醒來,但我決不會胡思亂想把畫中人錯當成真人。我思考的是,這幅畫的構思設計,以及畫框格式等等特色。我一邊認真地思忖這些細小問題,一邊半坐半倚,兩眼盯住畫像不放。就這樣,過了約一個小時,我終於領會到這幅畫感人至深的真正奧秘。我在床上仰麵躺下。我在人物神情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中看出來了這畫的魅力。正是由於這一點,乍一看讓我嚇了一跳,繼而又使我感到糊塗、啞然,終至大驚失色。我懷著篤誠的深深的敬畏心情,將燭台移回原先的位置。這樣一來,眼睛就看不到那幅使我深為激動的畫像了。
隨後,我又殷切地找出那卷書來,翻到標明橢圓形畫像的那一篇,就看到這麼一段措辭含糊而古怪的字句:
“她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兒,原來過得快快樂樂,無憂無慮,成天嘻嘻哈哈,像幼鹿一般愛淘氣;畫家為人熱情奔放,勤奮有為,不苟言笑,早已在藝術中有了成就。她熱愛一切,珍視一切。心裏隻恨視為情敵的藝術,怕就怕那些調色板、畫筆和其他令人煩惱的畫具奪去了她愛人的朱顏。她和畫家一見鍾情,不料結為夫婦三日,竟然大禍臨頭。當新娘聽到畫家竟然想替她畫像的時候,不覺五雷轟頂。但是她生性溫順,毫無怨言地在塔樓頂上一間幽暗的畫室裏乖乖地接連坐上好幾個星期,室內僅有一絲光線從當頭灑落在灰白的畫布上。畫家為人熱情洋溢,放蕩不羈,喜怒無常,一旦陷入幻想就忘乎所以。他時時刻刻、日日夜夜沉湎在畫中,畫得正得意呢!因此他竟不知投進孤樓那縷陰淒淒的光線已把新娘的身心都摧殘了。然而她卻照樣一直滿臉笑容,因為她看出這位早負盛名的畫家日以繼夜地精心繪製她的肖像,對自己工作感到的樂趣竟如醉如癡。但很顯然的是,她已日見萎靡消瘦了。
“凡是看見這幅畫的人無不低聲驚歎其神似,譽之為一個驚人的奇跡,他們認為,此畫不僅是畫家功力深厚的明證,也是他對自己妻子那份深情摯愛的明證。誰知,正當畫稿即將告成之際,他竟然不準外人進入塔樓;原來畫家已經發狂了,他兩眼始終盯著畫布,隻熱心於繪畫了,連妻子的容貌都顧不得看上一眼。他哪裏知道,自己在畫布上塗抹的色彩就蘸自坐在身邊的妻子的紅顏。過了好幾個星期,除了櫻唇一筆未塗和眼睛尚未點色以外,其他部分都畫好了。這時,畫家妻子的精神也回光返照了,眼睛更加明亮,櫻唇更加誘人。借此,櫻唇塗上色了,眼睛也點上色彩。畫家站在自己精心創作的畫像前,一時看得出了神,開頭一味呆呆地看,轉眼間竟渾身戰栗,臉色十分蒼白,大聲驚呼:‘這簡直是活的呀!’說罷,猛回頭看他心愛的新娘,可憐的她已經魂飄香散了。”
忠心不二的公牛
——[美國]海明威
很久以前,有一頭公牛,他的名字不是費迪南德,他對鮮花沒有絲毫興趣,他隻酷愛角鬥。他與所有同齡的或者不同齡的公牛角鬥,一直所向無敵。
這頭公牛隨時處於角鬥狀態。他的毛皮烏黑油亮,雙目清澈透明。他的雙角像硬木一樣堅挺,像豪豬的毛刺一般尖銳。角鬥時,他們的腰部頂得他發疼,但他並不在意。他的頸部肌肉鼓起一大塊肉團,在他準備角鬥時,這塊肉團高聳如山。
一旦他被什麼原因給挑動了,就會不顧死活地角鬥,非要拚個你死我活不可,那股子認真勁兒恰如有些人對待吃飯、讀書或者上教堂一樣。不過,其他公牛並不怕他,但他們不願惹他,也不願同他角鬥,因為他們出身高貴。
他並不是心地邪惡或者恃強淩弱之輩,他無非喜歡角鬥而已,好比人們喜歡唱歌或者當個國王、總統什麼的。他從來不思考。角鬥是他的職責,他的義務,他的歡樂。
他在多石的高地上角鬥,他在傍河的綠茵茵的牧場上角鬥,他在軟木樹下角鬥。
他每天從河邊走十五裏路去多石的高地,跟所有正視他的公牛角鬥。即使如此,他卻從來不發火。
他最後的命運又如何呢?主人心裏總在犯愁:這頭公牛與其他公牛角鬥耗去了他大量金錢。每頭公牛價值一千多元,可是,與這頭偉大的公牛角鬥後,他們的價值落到二百元以下,有時甚至更低。
也許送去鬥牛場是個很好的辦法,但主人並不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主人決定讓自己所有的牲畜承襲這頭公牛的血統。於是,他被選為種牛。
於是,這是頭古怪的公牛,被主人遷到牧場,與育種的母牛一起生活。他一眼看中一頭年輕、漂亮的母牛。與其他母牛相比,她更加苗條,身體均勻,皮毛閃亮,活潑可愛。既然他無法角鬥,便索性愛上了她。他一心想跟她呆在一起,根本不屑與其餘的母牛相處,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
養牛場的主人希望公牛會學得乖點,回心轉意。可是,這公牛始終如一地愛戀著自己的情人,情深意篤。他一心想跟她在一起。
為此,他和另外五頭公牛被主人送去鬥牛場處死。這樣一來,公牛起碼能角鬥一場了。他的角鬥非常精彩,人人都表示讚賞。角鬥結束後,殺死他的、所謂的角鬥士的漢子身上那件緊身短襖全濕透了,他十分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