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瑪莎

——[俄國]屠格涅夫

我曾在彼得堡住過一段時間,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每次雇街頭馬車,總要和馬車夫聊聊天。

有些馬車夫在夜間工作,我尤其愛與他們談話,他們都是近郊的貧苦農民,趕著上過赭色油漆的小雪橇和羸弱的馬,來到城裏,希望掙些糊口的費用,再省出一些錢去還地主們的代役租。

那一天,我就雇了一個這樣的馬車夫:身材高大,體格勻稱,儀表堂堂,看樣子隻有二十歲的光景。他有一對藍色的眼睛,紅潤的麵頰。他的帽子一直戴到眼眉邊,上麵還帶有補丁,帽子下邊露出卷著一個個小圈圈的淡黃色頭發。他那魁偉的肩膀撐著一件看上去極不協調的厚呢上衣。

他的神情是悲傷和鬱悶的,與他那張漂亮的、沒有胡須的臉極不相稱。

我們的談話很投機。從他的話語裏,也聽得出他的悲傷。

“怎麼啦,兄弟?”我問他,“你為什麼不愉快?難道有什麼不幸嗎?”

小夥子沉默了一會兒,沒有馬上做出回答。

“是的,老爺,是的,”他終於開口說道,“再沒有什麼比這更不幸的了,我的妻子去世了。”

“你愛她嗎?”

小夥子沒有回過頭來看我,隻是低下頭。

“我愛她,老爺。已經過去7個多月了,但我始終不能把她忘掉。我真的很難過……真是啊!她為什麼要永遠離開我呢?她年輕、健壯!僅僅一天功夫,霍亂就奪去了她年輕的生命。”

“她待你好嗎?”

“唉,老爺!”他歎氣時顯得很沉重,“我和她在一塊兒生活得非常幸福!她死時我不在家。所以,我突然在這兒聽到這個消息時,人們已經為她舉行了葬禮——我立刻往回趕,想盡快回到家裏,可是當我趕到家時,已經是半夜了。我跨進自己的小木屋,站在屋子中間,‘瑪莎!瑪莎呀!’就這樣小聲呼喚,隻有蟋蟀在吱吱叫。我傷心地痛哭,坐在小木屋的地板上——還用手掌拍了一下地板!我說:‘你這貪得無厭的東西……是你害死了她……也把我一塊帶去吧!唉,瑪莎!’”

“瑪莎!”他突然壓低嗓子又輕聲呼喚了一聲。他沒有放鬆手裏的韁繩,隻用手套拭去眼角的淚水,抖了抖它,放到一邊,聳了聳肩膀就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我的目的地到了,我跳下雪橇,付給他車錢,然後又多給了他十五戈比,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雙手抓著帽子,隨後踏著街上空蕩蕩的雪地,在一個嚴寒的灰白色的霧裏,慢慢地掙紮著消失在夜色中。

天才的真正智慧

——[前蘇聯]左琴科

庫茲金娜是一位著名演員,她在這條道路上迎來了成功的時刻,觀眾們使勁跺腳,嗷嗷地吼,發了狂地歡呼。她的崇拜者們把鮮花朝台上扔去,喊叫著:“庫茲金娜!庫茲金娜!”

一個崇拜者想穿過樂隊擠上台去,卻被觀眾攔住了。他機靈非凡,轉而向門上寫著“閑人莫入”的房間衝去,在觀眾的麵前消失了。

在演員化妝室裏,庫茲金娜坐在椅子上,心想:“啊!我期望的正是這樣的成功啊!激動人心,人們變得高尚起來的原因是自己的天才所致……”

一陣敲門聲把她拉回了現實。

“誰呀,”她說,“請進。”

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機靈非凡的崇拜者,他的動作是那麼麻利,女演員甚至連他的臉都沒有看清。

他跪在僵在那裏的庫茲金娜麵前,說:“我愛……我傾倒……”他撿起扔在地上的一隻皮靴就一個勁兒地吻起來。

“對不起,”女演員說,“那隻皮靴不是我的,那是滑稽老太婆的……這才是我的。”

崇拜者立刻抓起女演員的皮靴……他簡直太瘋狂了。

“還有一隻……”崇拜者跪在地上一邊爬一邊嘶啞地說,“另一隻高貴的皮靴呢?”

“天哪!”女演員暗自想,“他愛我已經到了極點!”她於是把另一隻皮靴也遞給他,怯生生地說:

“在這兒……那兒是我的束腰帶……”

崇拜者是如此激動,他抓起靴子和束腰帶,非常莊重地把它們貼在自己的胸前。

庫茲金娜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想:

“天哪!天才的力量是多麼驚人呀!它使人的感情無可抑製……成功了!我是多麼成功啊!崇拜者們闖到後台來,吻我的靴子……多麼幸福,多麼光榮!”

她越想越激動,她膨脹的心在神遊,她閉上眼睛享受著那美好感覺。

“庫茲金娜!”導演喊了起來,“上場!”

女演員猛地清醒過來,她睜開了眼睛,但卻發現崇拜者和皮靴都不翼而飛了。

後來才查清楚:除了皮靴和束腰帶以外,化妝室還丟失了一盒化妝品和一束假發。滑稽老太婆的一隻皮靴也不見了。那個可怕的崇拜者沒有發現扶手椅底下的另一隻,否則它也會消失的。

瓊斯先生的悲慘命運

——[英國]毛姆

我這裏要說的是有些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因為我們非常有自製力,而我說的有些人是在拜訪別人或晚上與人聊天的時候,總覺得告辭是一件難之又難的事。時間在主客之間的閑談中一分一分地逝去,到了拜訪者覺得自己真的該走的時候了,他站起來吞吞吐吐地說:“嗯,我想我……”緊接著主人就說:“噢,你這就要走嗎?時間真的還早哩!”於是拜訪者便有些尷尬,拿不定主意,又找不到恰當的理由,於是接踵而來的便是難堪。

在我所知的這類事情中,我可憐的朋友梅爾帕梅紐斯·瓊斯先生的遭遇可算是最悲慘的例子。他是一個助理牧師,一個非常惹人喜愛的年輕人,才二十三歲。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從所拜訪的人家裏脫身。他是個忠厚老實的人,讓他說謊是萬萬做不到的,同時他又是那麼規矩,從不願失禮。在他放暑假的第一天下午,他去他的一個朋友家拜訪。他有六個星期的休假——他沒有任何事可做。他在那兒聊了一會兒天,喝了兩杯茶,然後他便想告辭了,於是鼓起勇氣說:

“嗯,我想我……”

“噢,別急!瓊斯先生,你真不能再多呆一會兒嗎?”女主人誠懇地留他再坐一會兒。

瓊斯向來不會說謊,於是說:“噢,能,當然,我——可以再待一會兒。”

“那就請別走。”

瓊斯留了下來,竟然喝了十一杯茶,這時,夜幕開始降臨了,他再一次站起身來。

“嗯,現在,”他怯生生地說,“我想我真的……”

“不留下來嗎?”女主人客氣地說,“我以為你可以留下來吃晚飯的……”

“嗯,是可以的,你知道,”瓊斯說,“假如……”

“那就留下來吧,我和我的丈夫都願意與您共進晚餐。”

“好吧,”他有氣無力地說,“那就留下來吧。”他頹然坐回到椅子上,十幾杯茶水讓他很難受。

吃晚飯時,男主人非常熱情。席間,瓊斯從頭到尾都坐在那兒盤算著要在八點三十分告辭。主人一家都在納悶,不知瓊斯到底為何悶悶不樂,也許他有些呆頭呆腦吧。

女主人想“打開他的話匣子”,於是吃完飯後就拿出照片來給他看。她把家裏的所有照片全都拿了出來,那可是她珍藏了多年的照片——其中有男主人的叔叔和嬸嬸的照片,有女主人的哥哥和他的小兒子的照片。屬那張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著孟加拉軍服的照片最有趣,男主人爺爺的同事的狗的照片是其中拍得最好的照片,還有一張是男主人在一次化裝舞會上扮演魔鬼的照片。

到八點三十分的時候,瓊斯已看了七十一張照片,大約還有六十張沒看。瓊斯站了起來。

“現在我得告辭了。”他以懇求的口吻說。

“告辭?”主人說,“剛剛八點三十分,你有什麼事要去辦嗎?”

“沒什麼事。”他承認,接著又悶聲悶氣地說了說他將有六個星期的休假,然後苦笑了一下。

此時,主人家的寶貝兒子——那個可愛的小調皮鬼跟瓊斯先生開了個小玩笑,他藏了瓊斯先生的帽子,因此男主人說瓊斯先生非留下來不可了,於是就請瓊斯一起閑聊。男主人一邊喝茶一邊和瓊斯聊天,於是,瓊斯又一次留了下來。他時時刻刻都想果斷地離去,可就是辦不到。後來男主人開始厭煩瓊斯了,他正話反說,用話挖苦瓊斯:瓊斯先生最好留下來過夜,我們可以給您提供一張臨時的床鋪。瓊斯誤解了他的本意,竟熱淚盈眶地向他連連道謝。於是男主人便把他安頓在一間空房裏,既生氣又無可奈何,隻好在心中狠狠地詛咒他。

第二天早晨起床,吃完早飯,男主人進城上班去了,留下瓊斯和在家的寶貝兒子玩。瓊斯傷心透了,他非常生氣,這一天他一直在琢磨離去的辦法,可他又左右為難,他覺得他根本沒法脫身。男主人傍晚下班回去,發現瓊斯居然還在他家,大感吃驚和惱火。他想用什麼辦法讓他離開,但又不能得罪他,於是就說,他認為該向瓊斯先生收房租和夥食費了,嘿嘿!那個不幸的小夥子目瞪口呆了一陣子,然後緊緊握住男主人的手,把一個月的食宿費放在男主人的手上,而且還情不自禁地似孩子般抽泣起來。

在接下去的一個月裏,瓊斯神情憂鬱,讓人難以接近。當然,他整天都是悶在客廳裏,由於缺少新鮮空氣加之又缺乏鍛煉,他的身體很快就顯得不行了。他每天消磨時光的方法就是看照片、喝茶。他常常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盯著男主人叔叔的朋友穿孟加拉軍服的照片——像白癡一樣說話,有時還發毒誓,他顯然已經精神失常了。

最後,瓊斯先生終於撐不住了,身體和精神完全垮了。人們把他抬到了樓上,他發燒得很厲害,可以說神智不清了。後來病情進一步惡化,很可怕,他誰都不認識了,連男主人家的那些照片上的人物都不認識了。有時候,他會從床上驚坐起來,尖叫道:“嗯,我想……”緊接著又倒回到枕頭上,同時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也會伴隨而來。過一會兒,他又會跳起來,大叫道:“再來一杯茶,再拿些照片來!再拿些照片來!哈!哈!”

一個月的痛苦折磨過後,在他的假期的最後一天,他去世了。人們說在他臨終之際,他臉帶自信的美麗微笑坐在床上,說:“啊!美麗的天使已經來召喚我了,這次我真的該走了,朋友們,再見了!”

他的靈魂掙脫了囚禁它的牢房,其速度之快就像被追捕的獵物越過花園的籬笆一樣。

雪比亞麻布更白

——[英國]貝內特

缺少錢和不知道哪筆錢能取是擺在理查德·貝克麵前的兩大難題。他沒有富裕的叔叔可以繼承遺產,隻有一個嬸嬸。不久前她寄來了一封信,信是從聖莫裏茨寄來的。雖說她已經表明理查德是她唯一的財產繼承人,但若期望她快點兒去世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她身體很健康,盡管已是六十七歲的高齡,可精神狀態一點也不比年輕人差,要想馬上用她的錢,除非是在她走向終點的人生旅途中助她一臂之力,這種事情大概都是小說中的故事情節。作為偵探小說的狂熱愛好者,他知道這種事情的嚴重後果——大多是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一天,理查德閑來無事,買了一本偵探小說《雪比亞麻布更白》,回家後仔細地讀起來。半個小時之後,他的心就被小說牢牢地抓住了,他覺得這位了不起的女作家瑪麗·安德森道出的正是他所迫切需要的。小說中講述了一個侄子謀殺叔叔的全部作案過程,叔叔是個富得流油的人,侄子在一次休假時邀請他的叔叔乘車沿盤山道兜風,然後將車子停在了由路邊坡頂上延伸出來的極其危險的冰雪塊下方,接著打開了昂貴的高級汽車音響,播放人人熟知的《命運交響曲》,還把音量開到最大,強烈的聲波擊碎了冰雪塊,崩裂坍落下來的冰雪塊裹挾著汽車以及車子裏的叔叔掉進了路邊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