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我的孩子!”兩天之後,在聖莫裏茨希爾頓飯店大廳裏,嬸嬸驚喜地朝著快步向她奔過來的侄兒喊道。

理查德拿出早已練好的甜蜜聲調說:“親愛的嬸嬸,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理查德按照小說裏的情節,開始了自己的計劃,他拿出最後一點兒錢在希爾頓飯店訂了一間最昂貴的客房,並且在當天晚上租好了一輛裝備著大功率立體聲音響設備的轎車,連由卡拉揚指揮演奏的《命運交響曲》音樂磁帶他也準備好了。

第二天早晨,他精神飽滿地去見嬸嬸。“嬸嬸,今天下午我們乘車去山上兜兜風,您看如何?”他提議道。

多蘿西嬸嬸樂得都快合不攏嘴了。“好的,不過五點鍾我得回到這兒來,”她說,“因為我五點鍾在酒吧有一個約會。”說完她向對麵一位兩鬢灰白的老先生眨眨眼睛,那位老先生向她麵帶微笑地點點頭,算是給了她一個回答,她又對侄兒說:“他是個多有魅力的男人!”

理查德駕車帶著嬸嬸經曆了一個小時的路程後,進入了陡峭的盤山公路。午時剛過不久,他們來到了一處地方。好像是天意,這個地方簡直是為他的計劃而準備的,虎狼似的雪浪仍在不斷地往坡頂延伸出來的冰雪塊上積聚。“我想我們該休息一下了!”理查德說著在冰雪塊的下方停下了車子。“我們聽一支曲子吧。”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命運交響曲》磁帶,插入了放音卡座,隨手將音量調節旋鈕擰到了最大位置。“嬸嬸,你在車子裏休息一下,我去去就來。”說完,他打開了錄音機走下汽車。

理查德毫不猶豫地向安全地帶走去,曲子的前段又輕又柔,這正好為他走到安全地帶贏得了時間。關鍵的時刻到了!磁帶轉到了交響曲的巨音區,那巨大的聲浪湧出汽車,在整個山穀中回蕩。被聲波震裂的小冰塊已經開始紛紛往下掉落。理查德轉過身朝汽車看去,正看見嬸嬸走下汽車。“嬸嬸!”理查德大聲地驚呼起來,一下子慌了手腳。而嬸嬸卻不慌不忙地朝另一方向走去。恐懼使得理查德瘋狂地向車子奔去。此時此刻,交響曲正播放到最大音量區,那震撼的聲音衝出車門,湧向曠野,整個自然界都隨之顫動。越來越多的雪塊從上麵不斷往下掉,最終雪塊崩塌了……

五點鍾,多蘿西準時來到了旅館的酒吧間,那位兩鬢灰白的老人萊斯特·威廉森已經在等候她了。“對你侄子的死我深表同情!”這個著名的倫敦出版商握住了她的手,“你侄子死的方式和地點與你的小說《雪比亞麻布更白》中所描述的完全相同,你覺得這是個巧合嗎?”

多蘿西·貝克為威廉森出版社寫了許多很成功的偵探小說,而瑪麗·安德森是她的筆名。“作為偵探小說作家,我猜測他是想謀殺我。可是,我之所以從汽車裏出來是因為我實在難以忍受那吵人的音響,而且又不知道怎樣把錄音機關掉。”多蘿西表情平靜地說。

騎馬

——[法國]莫泊桑

海克多爾·德·格力白林是個住在外省的貴族子孫,他從小生活在父親的莊園裏,教育他的是個年老的教士。他們雖掛著貴族的頭銜,卻沒什麼錢。在二十歲那一年,有人替他在海軍部找了一個位置,名義是辦事員,年俸是一千五百法郎。他從此就在這座礁石上擱淺了。世上原有許多沒有趁早就預備努力奮鬥的人,他們一直從雲霧當中觀看人生,自身不僅沒有什麼方法和應付力量,而且從小也沒有機會去發展自身的特別才幹以及堅定毅力,所以手裏簡直沒有接到過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格力白林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在前段時間拜訪了思想守舊、境況與他差不多的故友。這些貧窮的貴族與現代生活是隔絕的,他們雖窮,但都很清高。他們都住在巴黎市區裏的那些貴族街道上毫無生氣的高樓上。其中從底層到高層的住戶都有貴族頭銜;不過從第二層樓數到第七層樓,有錢的人卻沒有幾個。

種種無窮盡的偏見,等級上的固執,保持身份的顧慮,始終纏繞在這些往日有過光彩而現在因為遊手好閑以致頹敗的人家。海克多爾·德·格力白林就是在這裏結識了一個貴族女子,並與她結成夫妻。

四年之中,他們有了兩個孩子。

這四年,這個被困苦所束縛的家庭,除了星期日在香榭麗舍大街一帶散步,以及利用同事們送的免費票每年冬天可以到戲院裏看一兩回戲以外,別的娛樂幾乎與他們無緣。

但是在今年初春,有一件額外的工作落到了格力白林身上,最後,他領到一筆三百法郎的特別獎金。

他帶了這筆獎金回來向他妻子說道:

“親愛的杭麗艾德,我們現在應當享受點兒,譬如帶著孩子們好好兒地玩一回。”

經過一番長久的討論以後,才決定到近郊去吃午餐。

“來,我有一個好的建議,”海克多爾高聲喊起來,“反正就這麼一次,我們去租一輛英國式的小馬車,給你和孩子們以及女傭人坐,我自己騎馬去,這於我是有一定益處的。”以後在休息日,他們談話的內容就是這個近郊遊覽的計劃。

每天傍晚從辦公室回來,海克多爾總抱著他的大兒子騎在自己的腿上,一麵使盡氣力教他跳起來,一麵向他說道:

“這就是下星期日,爸爸在散步時跑馬的樣子。”

於是這頑皮孩子整天騎在椅子上麵,拖著在房子裏麵兜圈子,一麵高聲喊道:

“爸爸騎馬就這個樣子。”

那個女傭人想起先生會騎馬陪著車子走,總用一種讚歎的眼光瞧著他,並且在每次吃飯的時候,她靜聽先生談論騎馬的方法,並自豪地提起他從前在父親莊園騎馬的情景。哈!他從前受過很好的訓練,所以隻要騎到了牲口身上,他一點也不害怕,真的一點也不害怕!

他擦著手掌反複地向他妻子說:

“我一定要讓他們給我弄一匹性子比較烈的牲口,你可以看見我怎樣騎上去,並且,倘若你願意,我們從森林公園轉來的時候,可以繞路從香榭麗舍大街回家。那麼我們會很有麵子,倘若遇得見部裏的人,我一定不會丟臉。單憑這一點就足夠教長官重視我的。”

到了他們計劃去近郊吃午餐的那一天,車子和馬同時到了他的門外。他立刻下樓去檢查他的坐騎了。他早已教人在自己的褲腳管兒口上,釘了一副可以絆在鞋底上的皮條。這時候,他又揚起昨天買的那根鞭子。

他把這牲口的四條腿一條一條地托起來,一條一條地摸了一遍,又按過了它的脖子、肋骨和膝彎,再用指頭驗過了它的腰,扳開了它的嘴,數過了它的牙齒,說出了它的年齡。最後,全家人都已經下了樓,他趁此把馬類的通性和這匹馬的特性,向全家人介紹一番。根據他的說法,這匹馬是最好的。

等到大家都坐上了車子,他才又去檢查馬身上的鞍轡。隨後,他踏到了一隻馬鐙上立起來,然後猛地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這時候,那牲口開始馱著他亂跳了,險些把他掀翻在地。

海克多爾有些慌張了,並極力穩定它,說道:

“友好點兒,朋友,慢點兒。”

隨後,坐騎恢複了它的常態,騎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杆兒,他問道:

“都準備好了沒有?”

全體齊聲回答道:

“準備好了。”

於是他下了命令:

“出發!”

這些坐車和騎馬的人都出發了。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用英國人的騎馬姿態教牲口“大走”起來,同時又過分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哪知卻落在鞍子上,馬受到驚嚇,立刻如同要升到天空似地又向空中衝起,嚇得他緊緊抓住馬鬃,並且雙眼向前直視,臉色發白,牙關咬緊。

他的妻子抱著一個孩子擱在膝頭上,女傭人抱著另外的一個,她們不住地重複說道:

“快看你們爸爸的表演,多精彩!”

那兩個孩子受爸爸騎馬的刺激及新鮮空氣的陶醉,都用尖銳的聲音叫喚起來。那匹馬受了這陣聲音的驚駭,更加瘋狂地狂奔起來,末了,騎士在極力勒住它的時候,他的帽子滾到了地上。於是趕車的隻得跳下車來去拾,後來海克多爾接了帽子,就遠遠地向他的妻子說:

“快別讓孩子們大叫大嚷,否則我的馬會發瘋的!”

他們在韋西奈特的樹林子裏的草地上,用那些裝在盒子裏的食品做午餐。

盡管趕車的照料著那三匹牲口,海克多爾還是不時站起來去看他騎的那匹牲口是不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顧,並且拍著它的脖子給它吃了點兒麵包,一些甜點心和一點兒糖。

他高聲說道:

“這匹馬性子很躁,鬧騰得挺歡,但是它看見了我很快就平靜下來了。它承認了它的主人,現在它不會再亂跳了。”

返家時,他們按照預定的計劃,繞道從香榭麗舍大街回來。

那條路麵寬敞的大道上,車子來來往往非常繁多,並且在兩邊散步的人也多得好像兩條自動展開的黑帶子,從凱旋門一直延到協和廣場。陽光照到車子上麵,使車身上的漆、車門上的銅挽手和鞍轡上的鋼件都放出耀眼的光。一陣運動的顛狂,一陣生活上的陶醉,像是鼓動了這些人群的車馬。那座方尖碑遠遠地豎立在金色的霞光當中。海克多爾那匹馬自從穿過了凱旋門,就陡然受到一種新的熱勁兒的支配,撒開了大步,在那些車輛的縫兒裏斜著穿過去,向自己的槽頭直奔。盡管海克多爾想盡了方法讓它安靜,不過好像一點作用都不起。

那輛車子現在被海克多爾和他的坐騎遠遠地拋在後麵了,後來那匹馬走到了實業部大廈跟前,望見了那點兒空地就向右一轉並且狂奔起來。

一個身係圍腰的老婦人,正用一種安安穩穩的腳步在街麵上橫穿過去,她剛好擋住了這個乘風而來的海克多爾的路線。他沒有力量勒住他的牲口,隻得高聲呼叫:

“喂!喂!閃開!”

那個老婦人也許是一個聾子,因為她仍然四平八穩地繼續向前走著,直到撞著了那匹像火車頭一般飛奔過來的牲口胸前,她一連翻了三個筋鬥,滾到了十步之外,裙子迎風飛舞。許多聲音一齊嚷道:

“快!攔住他!”

海克多爾不知所措,一麵抱著馬鬃一麵高聲喊道:

“救命!”

一股可怕的震動力量,使得他像一粒子彈似的從那匹奔馬的耳朵上麵射出去,並且撲在一個剛剛趕到附近的警察的懷裏。

頃刻間,一群人怒氣衝天,指手劃腳,亂叫亂嚷,團團地圍住了他。尤其是一個身佩圓形大勳章的白胡子老先生,看上去暴怒異常,他不住地說:

“真可恨!一個人既然這樣笨手笨腳,就應該待在家裏不動。騎不來馬就不要跑到街上來鬧人命。”

老婦人被四個年輕人抬了過來。她像是死了一樣,臉上沒有血色,帽子歪著頂在頭上,而且全身都是灰塵。“哪一位好心人把這可憐人送診所去。”那個老先生這樣吩咐,“我們到本區的警察局去。”

海克多爾由兩個警察陪著走,另外一個警察牽著他的馬。一群人跟在後麵。那輛英國式的馬車出現了。他的妻子連忙奔過來,女傭人忙著照顧又笑又喊的兩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