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起自己當初正預備回家,卻撞倒了一個老婦人,這算不了什麼。他的妻子嚇壞了。

到了區警察局,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報了他的姓名,海克多爾·德·格力白林,海軍部職員。隨後,大家專心等受傷者的消息。一會兒,一個派去探聽消息的巡警回來了。他說傷者已經醒過來,但是她說內髒異常疼痛。那是一個做粗工的女傭人,今年65歲,名叫西蒙。

聽到了她沒有生命之憂,海克多爾恢複了希望,他答應負擔她的治療費用。隨後他跑到那診所裏去了。

診所門口亂哄哄的,有些人在那裏看熱鬧,那個老婦人躺在一把圍椅上麵不住地哼著,手是不動的,臉是發呆的。兩個醫生還在忙著替她檢查。從外表看,四肢沒有損傷,但是有人懷疑內髒被撞壞了。

海克多爾和她談話了:

“您很難受嗎?”

“唉!對呀。”

“哪兒難受?”

“我肚子裏簡直像一爐火。”

一個醫生走過來:

“先生,是您撞的她嗎?”

“是的,先生。”

“我想你應該把這婦人送到一個療養院裏去,我認識一家,那裏每天的住院費用是六個法郎。您可願意讓我去辦?”

海克多爾快活極了,他謝了這個醫生回到家裏,心裏鬆了一口氣。

他妻子還在屋裏掉淚,他勸她不要著急:

“這沒什麼要緊,那個西蒙大媽已經好多了,三天之後就可以痊愈,我已把她送到一家療養院裏去了,很快就沒事了。”

沒什麼要緊!

第二天,他從辦公室裏下班出來,就去探聽西蒙大媽的消息。走進屋,他看見她正用一種滿意的神氣吃一份肉湯。

“怎麼樣了?”他問。

她回答道:

“唉,可憐的先生,還沒什麼變化。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完了。一點也沒有好轉的樣子。”

那位醫生說應該等候,怕的是陡然起一種並發症。他等了三天,隨後又去看。那老婦人麵色光鮮,目光明亮,但望見他就開始哼起來。

“我感覺還不能活動,可憐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住了。不知是不是要等到我死的那天為止。”

海克多爾的身上掠過一陣寒意,他請教醫生。那醫生向他說道:

“我們也沒有辦法,先生。我們試著抱她起來,她就直嚷。就是想挪動她坐的椅子,她也傷心地亂嚷。我應該相信她向我說的話,先生,我總不能鑽到她肚子裏麵去看一看呀。所以不看到她下地走動,我就沒有權力假定她在那裏說謊。”

那老婦人呆呆地靜聽,兩隻眼睛露出狡猾的目光。

八天過去了,隨後又是半個月,一個月。西蒙大媽始終沒有離開她的圍椅。她明顯地發胖了,每天還精神愉快地和其他病人談天,她仿佛已經習慣於不動作了,就好像她通過五十年的勞動,終於等來了退休一樣。

海克多爾摸不著頭腦了,每天來看她,他覺得她每天都是安穩的和恬靜的,並且向他高聲說道:

“我再也不能夠動了,可憐的先生,我再也不能動了。”

每天晚上回家,他那憂心如焚的太太總向他問道:

“西蒙大媽呢?”

他總是垂頭喪氣地回答:

“一點也沒變化,絕對一點也沒有!”

為了節約開支,他們辭退了家裏的女傭人,因為她的工錢成了極重的負擔。盡管如此,那筆特別獎金還是很快用完了。

這天,海克多爾約了四位名醫生齊集在老婦人跟前。她任憑他們診察、摸索、把脈,隻是聲色不動地用一副狡獪的眼光瞧著他們。

“應該教她走幾步。”有一個醫生說。

她大嚷起來:

“我再也不能夠了,我的好先生們,我再也不能夠了!”

於是他們握著她,托起她,牽著她走了幾步,但是她從他們的手裏滑出來,倒在地板上大聲喊叫,聲音非常可怕。醫生們隻好異常小心地把她抬到原來的座位上。他們發表了一個謹慎的意見,說這個樣子他們是難以工作的。

當海克多爾把這種消息報告他妻子的時候,她渾身無力地癱倒在一把椅子上麵,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不如把她接到我們家裏養著,這樣還可以少花點兒錢。”

他跳起來了:

“養在我們家裏?你居然這樣想?”

他妻子含著眼淚回答道:

“不這樣做,你還有什麼好辦法嗎?……”

一局台球

——[法國]都德

兩天過去了,戰場上的局勢沒有絲毫改變,兩天的艱苦戰鬥已使那些久經沙場的老兵精疲力盡了,更何況是背著行軍包站在傾盆大雨中過夜呢。現在,他們在公路旁的水窪裏和滲透了雨水的爛泥裏,已經又熬過三個小時了。

戰士們的衣服已經濕透了,他們又困又乏,擠在一起相互取暖和支撐著。到處可以看見有人靠在別人的背包上站立而眠。在那些被困倦征服了的人們的麵孔上,饑餓和困乏留下了最深的印跡。站在雨水爛泥中,沒有火取暖,沒有食物充饑,頭頂是陰沉的天空,四麵是敵人的重圍……

在這艱苦的條件下,他們仍然嚴陣以待:機關槍在隱蔽的地方死死盯著地平線,炮口對著前方的叢林,進攻的一切準備就緒了,為什麼還不出擊呢?此時此刻,他們還在等什麼?

原來,他們在等待司令部的命令,可是命令卻遲遲不下。

司令部就設在前線附近的路易十三的那座漂亮的古堡中。被雨水衝刷過的紅磚牆從半山腰的灌木叢中閃露出來。那是名符其實的王室宮廷,法蘭西元帥的旗幟完全有資格在那裏升起。院中人造池塘的水麵像鏡子一樣粼光閃爍,一群白天鵝在水麵上嬉戲。在一座巨大的寶塔形的鳥舍下麵,孔雀和金色的野雞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舒展著翅膀,時而對著天空發出幾聲尖厲的鳴叫。房子的主人早已搬離了這裏,但這裏無論從哪裏也看不出一絲一毫戰爭帶來的荒蕪和毀壞。翠綠的草坪上的花連最小的一朵都沒有受到摧殘,在陽光下綻放著難以言狀的迷人笑臉;灌木矮牆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林蔭小路寧靜幽雅……完全是一派和平景象。然而你根本不會相信,這裏卻與戰場隻有咫尺之遙。如果沒有屋頂飄動的軍旗和門前的兩個衛兵,誰會想到司令部就設在這裏呢?

餐廳的窗戶正對著古堡的大門,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張杯盤狼藉的餐桌。弄皺的桌布上麵堆放著一些開著的酒瓶和幾隻黯然無光的玻璃杯,告訴看到這一切的人宴會剛剛結束。客人雖已散去,但從旁邊的房間裏,還不時傳來高聲談話和陣陣大笑聲,時而還有台球碌碌的滾動聲和碰杯聲。元帥在悠閑地準備打一局台球——這便是部隊待命的原因。元帥一打上台球,天塌下來他都不管,現在不可能有任何事情阻止他打完這局台球。

元帥是一名偉大的軍人,唯一的一點不足就是他把打台球視為與生命一樣重要。他穿著一身整齊的軍服,胸前佩戴著各種勳章,那嚴肅而認真的樣子好像親臨戰場一樣。美酒佳肴催得他賭興衝天,他兩眼冒火,麵頰漲紅。他的副官們眾星捧月似的圍著他獻殷勤,欽佩地讚歎元帥打的每一個球,記下每一次得分更是他們爭先恐後獻殷勤的好機會。元帥想要喝點什麼,他們趕忙跑去準備,頭盔的羽飾和肩章在跑動中沙沙作響,身上的十字勳章和級帶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在一色橡木雕刻裝飾的客廳外是花園般的庭院,你看客廳裏這麼多嶄新的軍服,這麼多奴顏婢膝的繁文縟節,這麼優雅動人的舉止,仿佛貢比涅秋天的景色又展現在麵前。此時此刻,元帥早已把那些披著濺滿泥漿的鬥篷、集聚在路邊站在雨裏等待著他的命令的士兵們忘到了九霄雲外。

與元帥對陣的是參謀部中的一個年輕中尉,黑黑的頭發,小小的個子,戴著一副輕巧精致的花邊手套。他是一個卓越的台球手,他可以擊敗世界上所有的元帥。可是他很了解自己上司的脾氣,他正在使出全部精力和技藝打好這一局台球,他的智慧告訴他即使不贏,也不能輸得太痛快。

上尉!你要做好準備。元帥已經領先五分了。如果你能自始至終圓滿地打完這局台球,對於你的晉升,自然會比在大雨之中與戰士們站在一起更有把握,這總比在雨水及泥水中得來的容易些。

精彩的台球比賽還在緊張而愉快的氣氛中進行著,滿台的球滾動著、碰撞著,打過去彈回來,越打越有趣。突然,外麵天空掠過一道閃光,傳來了大炮聲。隆隆的炮聲震得窗戶搖晃,這著實讓人吃了一驚,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安地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隻有元帥沒什麼反應,就仿佛他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也沒有看到似的。他正專心地考慮如何打好下一杆球。他要拿出他的絕招奠定勝利的基礎。

外麵又是一道閃光,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了。副官們不由得走到窗口觀望:普魯士開始進攻了吧?

“別管它。”元帥熟練地用白堊粉擦著球棒說,“上尉,該你打了。”

參謀部裏的人都把敬佩的目光投給了元帥。他們的元帥在戰鬥的時刻尚能保持如此沉著冷靜,全神貫注地打台球,那昔日中了埋伏仍照樣安睡的梯倫元帥就不值得一提了。槍炮聲更加密集了,與山穀的回響完美地交融在一起。一團鑲著黑邊的紅色煙雲在草坪那邊騰空而起,後花園起火了。受驚的孔雀和野雞在鳥舍中失聲尖叫著,火藥味使馬廄裏的阿拉伯馬惶恐不安,亂踢亂跳。司令部開始有點騷動了。告急接踵而至,傳令兵們騎馬飛奔而來,他們要找元帥彙報緊急軍情,卻到處找不到元帥。

元帥仍然無動於衷。一局台球一旦開始,沒什麼——世界上沒什麼能阻止他打完這局球賽。

“該你了,上尉……”

此時,上尉有些驚慌,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在同元帥打台球。他連打了兩個好球,險些贏了元帥。元帥急了,顯得有些憤怒和驚慌。正在這時,一個滿身是泥的副官騎著一匹全速飛跑的戰馬躍入院中,推開衛兵,一躍跳到石階上,喊道:“元帥!元帥!”元帥麵帶慍色,漲紅了臉,出現在窗口時,仍然手握球棒,神情自若。

“誰呀?什麼事?衛兵哪去了?”

“可是,元帥……”

“好了,好了,等一會兒,真搗亂,讓他在外麵等我的命令!”窗子砰地關上了。

是啊!那些可憐的士兵在泥水中堅守他們的陣地,正在等待他的命令,風雨卷著槍彈襲擊著他們。令人無法理解的是:一方麵部隊在遭受屠殺,而另一些人卻全副武裝袖手站在那裏,不能向敵人進攻!他們要等待命令。然而死亡是不會等待使命的,數以百計的戰士倒下了,他們倒在身後的樹叢中,在那座豪華寧靜的古堡前的戰壕裏,戰士的屍體堆積在一起,然而槍彈連他們的屍體都不肯放過。從那些裂開的傷口處,靜靜地流著法蘭西戰士忠貞的鮮血。然而,山上的台球室裏卻仍在激烈地打台球,也像戰鬥一樣。元帥又占了上風,小個子上尉也在竭盡全力與之周旋。

戰鬥的炮火已逼近古堡了,十七分,十八分,十九分……還有一分元帥就贏了。此時花園中的棚架已經坍塌,一顆炮彈在池塘中爆炸了,一片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