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白食
——[德國]黑貝爾
在某鎮上,有一家“獅子”飯店,老板在挖好陷人坑後,自己卻身陷其中,不能自拔,這正應了那句古語:挖坑害人者,必自掉下坑。
事情要從一個豔陽天說起,店裏來了位衣著講究的客人,一進門便叫老板,要求盡他所有的錢給他來一份美味的肉湯,接下去又要了一塊牛肉和一盤蔬菜,也是同樣要求盡他所有的錢。老板畢恭畢敬地問,“您是否願意品嚐一杯紅葡萄酒?”
“嗬,那敢情好,我是要盡自己所有的錢能享用一些好東西。”客人回答。
當這位客人高雅地用完這一餐後,他才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磨得光光的六分尼的硬幣來,說道:
“老板,這就是我所有的錢。”
“這是什麼話?難道您不該付給我一個塔勒麼?”老板陪著笑臉說。
“我要菜時沒說給您一個塔勒呀,我隻是講,盡我所有的錢。”客人回答,“您看,這就是我所有的錢,再多一個子兒也沒有。要是您多給了我一些食物,那麼錯誤在您。”
客人的主意其實並不高明, 需要的隻是臉皮厚, 能橫下心:管他的,吃進肚子裏再說。然而,精彩的卻在後頭。
“您可真是個狡猾的客人!”老板說,“本來是便宜不了您的。可眼下,這頓午飯算我白送您吃的,這兒還再給您一枚二十四克羅采的錢。您呢,隻需要悄悄的,到咱隔壁的‘大熊’飯店去,也同樣這麼做一次以示補償吧。”——“獅子”飯店的老板這麼幹,是因為他與自己的鄰居“大熊”飯店的老板在暗中拉攏顧客,彼此失掉了和氣。一個釘子一個眼兒,他們要想盡辦法打垮對方,而狡猾的客人呢?卻笑眯眯地一隻手伸過去接錢,另一隻手已經小心翼翼地開門去了,“晚安。”他很有禮貌地說。
“你鄰居‘大熊’飯店老板那兒我已去過啦,而且讓我來光顧這兒的並非別人,正是這位老板。”這位客人接著說道。
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這位狡猾的客人正是猜透了兩位老板的心理,抓住了他們的弱點才成功實施計劃的。不過,要是他倆能從此汲取教訓,和睦相處,倒也應該好好感謝那位狡猾的客人才是。和氣生財,不和遭損,其寓意正在於此。
英雄之器
——[日本]芥川龍之介
漢朝大將呂馬童拉著長臉,撫摸著那稀疏的胡須說:“項羽這個人畢竟不是英雄之器!”在他的四周有十幾張臉在正中央的燈火映照下,紅彤彤地浮現在營幕的黑夜中。微笑不自覺地掛在每個人的臉上,因為今天取得西楚霸王首級的勝利喜悅一直伴隨著每個人。
“這個嘛——”
一個鼻子高挺、眼光銳利的人,望了一眼呂馬童,唇角泛起有點諷刺的微笑。此時的呂馬童不知為什麼顯得有些狼狽。
“強倒是很強,據說舉起過塗山禹王廟的石鼎哪!今日之戰亦然。我當時還認為這下可沒命了。李佐和王恒都被殺了,氣勢雖沒有了,但是仍然感覺很強。”
“噢!”
微笑依然掛在對方的臉上,他大大方方地頷首。營幕外,沉靜無聲,除了遠處傳來幾次角笛外,連馬匹的嘶叫也聽不見,枯葉的芳香也隻是偶爾飄來。
可是,呂馬童的目光在眾人臉上劃過,仿佛為了“可是”這個詞,眨了一下眼睛。“可是,畢竟不是英雄之器。今日之戰便可證明。楚軍被追到烏江時,人騎不過二十,對我方如雲霞般的大軍,根本沒有戰勝的機會。據說,烏江的亭長還特地用舟來迎接他到江東去,如果項羽忍辱渡江那就證明他有英雄之器,有卷土重來之勢。至於臉麵無所謂丟不丟!”
“這麼說來,所謂英雄之器,就是要精於計算了?”
這句話引來了眾人沉靜的笑聲。呂馬童很感意外。他把手從須上移開,挺了挺身子,定定地望著鼻子高挺、眼光銳利的臉孔,打著手勢說:
“不,這不是我的本意——就項羽來說,據說今日之戰開始之前,項羽曾向二十八個部下說:‘亡項羽的是天,並不是人力不足。證據是:用這一點點軍隊,就可以三破漢軍。’其實豈止三次,九次也不為過。可是,以我觀之,這是怯懦。把自己的失敗推給天——天才真倒黴呢!如果在渡過烏江,糾集江東健兒,再度逐鹿中原之後才說此話,就另當別論。但是,情形並非如此,不必死卻偏要死。我說項羽不是英雄之器,不隻是因為他短於計算,更因為他想用天命來搪塞——這可不行。我想,英雄不應該這樣。對於這些,不知蕭丞相這樣的學者當如何評說。”
說完這番話,呂馬童得意地看看左右,住口不說。他的說法,大家都會覺得言之有理吧。眾人互相輕輕頷首,很滿意地沉默下來。
這時,隻有那張鼻子高挺的臉,表情有些出乎人們的意料,他眼中竟然閃現了一道激動之色,眼睛閃閃發亮。
“真的?項羽果真是這麼說的?”
“據說,是這樣的。”呂馬童的長臉大幅度地上下擺動著。
“真的是很懦弱?至少不像個男子漢吧?我想,所謂英雄,就應敢與天一拚高低。”
“是的。”
“我想,縱知天命,也應拚死一搏。”
“是的。”
“看來,項羽——”劉邦抬起銳利的眼光,望著在秋夜中閃爍的燈火,語調低沉而緩慢地說,“才是英雄之器啊!”
壺
——[日本]星新一
某地領主有一座城堡,城堡庭院裏栽植著好幾棵鬆樹。那一年,春天平靜地過去。初夏時分,某一天黃昏,人們發現每一棵鬆樹上都盤著一條蛇,每一條蛇都從枝丫上向外伸出了頭。因為事出突然,於是,人們都紛紛跑來觀看。
細細觀察,但見每一條蛇的蛇頭似乎都朝向地麵某一處。
“把那地方挖掘挖掘看看。”領主這樣命令。
於是,家臣迅速找來工具開始挖掘,最先露出一些小石頭,把那些小石頭弄掉後,繼續往下挖,好像挖到了什麼。
“領主,下麵有一個壺。”家臣說。
“把它打開看看。”
“這,不太好吧?”
“如果我們不打開看個究竟,照舊把它埋回原處,那麼眼前的事情作何解釋?”
“說的也是。”
於是,家臣小心翼翼地動手,先是看到了蓋子。輕細的壺口上,用一個小碟子蓋著。這壺蓋用糊糊一般的東西粘著。花了一點工夫,最後,終於把壺打開了。
打開壺蓋的瞬間,一股像是什麼邪氣似的黑煙冒了出來,飄散到空中去。不好!恐怕要出事了。
從那年秋天起,一連數年,年年都鬧欠收。
不論是家臣,還是百姓,連連有人死去。草啦,蟲兒啦,都拿來吃了。連活下去的力氣都沒有,漸漸地,人口一天一天地在減少。
到了最後,隻有身心都強韌的人才保住了性命。
“一切事情都別想,我們攻打鄰國吧。我再也想不出什麼別的良策來。即使神靈也會寬恕我們的。”
聽了領主的話,為了活命,每一個人也都點頭讚同。倉庫裏頭早沒了吃的,隻剩下了武器。領地內的年輕人都拿起了武器,衝在最前方。
為了生存,大家竭盡全力,不想戰死,就得餓死。不但是鄰國,甚至於把更廣闊的地域都置於其控製之下。
這樣一來,不但不會餓死,反而衣食充足,應有盡有。酒也可以盡情喝,奢侈也都不當一回事了。
這樣奢侈的生活過久了,人心便不安分了,國內亂了起來,勢力衰弱了,終於引起叛亂。第三代的年輕領主也被逐出城堡。換句話說,一時的興盛轉瞬便衰落了。
有史以來,此類故事數不勝數,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說不定是哪一個第三代離開城堡時,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向壺裏傾訴了,再把它埋了起來也未可知。類似事件雖給了人們一些教訓,但世世代代不仍在如此重蹈曆史的覆轍嗎?
法律門前
——[奧地利]卡夫卡
法律門旁有一名衛士站崗守衛。一天,來了個鄉下人,請求衛士放他進法律的門裏去。可是衛士回答說,現在他不能這樣做。鄉下人考慮了一下又問:“我等一下再進去可以嗎?”
“有可能,”衛士回答,“但現在不行。”
衛士回答完鄉下人的問題後,又退到一邊去了。由於法律的大門一直都是敞開的,所以鄉下人便彎著腰,往門裏瞧。衛士發現了大笑道:“要是你很想進去,就不妨試試,我對您說的話您可以隻當做耳旁風,不予考慮。不過你得記住:我可是很厲害的。再說我還僅僅是最低一級的衛士哩。裏麵的每一座廳堂門前都有一個衛兵,厲害就不必說了。就說第三座廳堂前那位吧,連我都要敬他三分。”
鄉下人從沒想過進法律大門會有這麼難,人家可是說法律之門人人都可以隨時進去的。不過,當他現在仔細打量那位穿皮大衣的衛士,看了看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又長又密又黑的胡須以後,他決心不去冒險,再等一會兒,到人家允許他進去時再進去。衛士給他一隻小矮凳,讓他坐在大門旁邊,於是他便坐在那裏等,本以為很快會讓他進去,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總沒有機會。其間他做過多次嚐試,請求人家放他進去,可都無結果,搞得衛士也厭煩起來。衛士時不時向他提出些簡短的詢問,比如他的家鄉在什麼地方、家有幾口人以及有關他為何來這裏的一些相關情況等,不過,這都是些那類大人物提的無關痛癢的問題。最後衛士還是對他講,他還不能放他進去。鄉下人為旅行到這兒來原本是準備了許多東西的,如今可全都花光了,為了能進法律的大門,鄉下人花多少都心甘情願。那位衛士盡管什麼都收了,卻對他說:“你的東西我收下了,但目的是要讓你知道不是你的禮數不周全。”
這些年來,鄉下人接觸最多的就是這個門口的衛士。他把其他衛士全給忘了。對於他來說,這第一個衛士似乎就是進入法律殿堂的唯一障礙。他詛咒自己不走運,頭幾年還罵得大聲大氣,毫無顧忌,到後來人老了,就隻能夠獨自嘟嘟嚷嚷幾句。
在對衛士的多年觀察中,他發現這位老兄的大衣毛領裏藏著跳蚤,於是也請跳蚤幫助他使那位衛士改變主意。終於,他越來越老了,眼睛都花了,但自己卻鬧不清楚究竟是周圍真變黑了呢,或者僅僅是眼睛在欺騙他。不過,在黑暗中,他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一道亮光,那道光是從法律之門迸射出來的,它永遠都不會熄滅。
此刻他已經生命垂危。彌留之際,他在這整個過程中的經驗全部呈現在眼前,凝聚成一個迄今他還不曾向衛士提過的問題。他向衛士招了招手,他的身體正在慢慢僵硬,再也站不起來了,衛士不得不向他俯下身子。
“事已至此,你還想知道什麼?”衛士問,“你這個人真不知足。”
“不是所有的人都向往法律麼?”鄉下人說,“可怎麼這麼多年來除去我以外沒有任何人要求進這道門呢?”
衛士看了看鄉下人的情形,知道他已死到臨頭了,為了讓他那聽力漸漸失去的耳朵能聽清楚,便衝他大聲吼道:“這道門任何別的人都不能進入,因為它隻為你敞開,現在是把它關起來的時候了。”第十二章通向天堂的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