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我有陪嫁!”

“您有多少陪嫁?兩萬,三萬!還是一百萬?再說啦,我根本不會要那些錢……不!我不會那樣做的!永遠不會!我太高傲了,我不會那樣做。”

我在長椅旁邊徘徊著。聽了我的一番話,瓦爾瓦拉沉思著。我勝利了。既然她在沉思默想,就說明她很在乎我、尊重我。

“就是這樣,要麼跟我一起生活,受苦受窮,要麼離開我,享受榮華富貴……您選擇吧……您有這種力量嗎?我的瓦爾瓦拉有這種力量嗎?”

我不停地說,不停地重複著,我在不知不覺中忘乎所以了。我一邊說,一邊感到自己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陶醉於我說的那些話,另一半在夢幻般地想象著:“嘿,親愛的,如果用你那三萬盧布,我們的小日子會過得越來越好!那些錢足夠我們維持很長時間的!”

瓦爾瓦拉一直在聽著,聽到最後,她站起身,向我伸出一隻手。

“謝謝您!”她說著,她的聲調使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下她的眼睛。淚花在她的眼眶裏和麵頰上閃爍著……

“謝謝您!您做得很好,對我十分坦率……我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我不能……我跟您不合適……”

“哇!”她哭出了聲。我說話也太欠考慮了……每當我看到女人哭泣時,我總是感到不知所措,而這會兒見到的是我的未婚妻在掉淚,就更不用說了。正當我考慮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時,她又說道:

“您說得很對,如果說我想嫁給您,那就是在欺騙您。我不適合做您的妻子。我很有錢,我很任性,出門得坐馬車,每天吃的餡餅都很昂貴。我吃飯從來不喝菜湯。就連我媽媽也總是替我感到羞臊……我沒有這些是不行的!我不能步行走路……那樣我會感到疲勞……再說衣服……所有的衣服都得用您的錢去縫製……過貧窮的日子絕對不行,我會發瘋的!再見吧!”接著她絕望地把手一攤,毫無根據地說:

“我配不上您!再見吧!”

說完這些,她轉身向家跑去。我呢?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腦子裏一片空白,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感到腳下的大地在搖晃。等我清醒過來時,我真不敢相信我剛才所做的一切,我這可恨的舌頭給我惹出了多大麻煩,於是我不禁號啕痛哭起來。我真想對她大喊一聲:“您回來!!”可是一切都完了。

我不知做了些什麼,無可奈何地回家了。城門口已經沒有有軌馬車。雇出租馬車吧,我手頭又沒有錢,隻好步行回家。

三天以後,我又到索科利尼基去。別墅裏的人告訴我,瓦爾瓦拉病了,正準備和父親一起去彼得堡她祖母那裏。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時的我完全麻木了,我拍著自己的後腦勺不知如何是好。我心亂如麻……讀者諸君,這樁姻緣怎樣才能挽回呢?如何才能把自己說過的話收回來呢?我該對她怎麼說呢?我的腦子真是亂極了!這樁姻緣結束得太突然了,也實在太荒唐了。愚蠢啊!

一本令人不安的書

——[前蘇聯]高爾基

我不是一個小孩子,的確如此,我已經40歲啦。我知道生活,正像知道自己手掌上和兩頰上的皺紋一樣。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教導我,也沒有什麼人可以教導我。我有家庭,為了使得這個家庭幸福,我整整彎腰曲背了20年。這些都是事實。

彎腰曲背,這可不是一件特別輕鬆的、而且還是一件最不愉快的職業。但是,這些事早已過去了。現在我想擺脫開生活的操勞好好休息一下。這就是我要您了解的。

休息的時候,我喜歡讀書。對於一個有文化教養的人來說,讀書是種高尚的享受。我珍視書籍,讀書是我的癖好。但是,我與某些古怪的人物有所區別,那些人好像饑餓的人搶麵包一樣,可以向任何一本書撲過去,他們想從每本書裏找到某些新的詞句,渴望著從中得到如何生活的指示。

我知道應該怎樣生活,因此,我是有選擇的,隻讀那些寫得非常熱情的好書。我喜歡作者善於顯示生活的光明麵,並且把不愉快的事情描寫得那麼出色,使你在享受著調料的美味時,不會再去想到燒肉的美質。書籍應該安撫我們這些勞碌終生的人,給我們慰藉。安靜的休息——這是我的神聖的權利,——誰敢說不是這樣的呢?

有一次,我買了本書,這是一位新近大受讚賞的作家寫的書。

我懷著喜愛的心情把它帶回家。晚上,我小心翼翼地裁開書邊,就開始帶著提防的態度去閱讀這本書。對於這些年輕的、討人喜歡的和異樣的天才,我是有防備之心的。我喜歡屠格列夫和岡察洛夫,前者是一位沉靜的、溫和的作家,讀他的作品,就像喝濃牛奶,讀著讀著就會想到:“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這一切都早已過去,早已經曆過了。”後者寫得平心靜氣,內容充實而又令人信服……

但是,我讀著讀著……這本書真是好極啦——美麗、精確的語言,公正的態度,還加上寫得那樣平穩。我讀了一篇短小的短篇小說,合上書本,就開始思考起來——盡管印象是淒切的,但是讀起來倒用不著擔驚受怕。也沒有什麼粗魯無禮的地方,一切都很樸素,都很親切。我又讀了一個短篇,真是好極了。內容是這樣的,當一個人想要毒死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而使他討厭的好朋友時,這個人就請他吃生薑做的糖醬。他懷著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快樂,一個勁兒地吃著那種美味的糖醬,直到某一個時刻到來為止。當這“某一時刻來到時,這個人就突然倒下去,於是一切也就完結了。他永遠不吃了,並且什麼都不想吃了,因為他本人已經準備去做墳墓裏蛆蟲的糖醬了。

這本書寫的就是這樣一些情形。我不停地讀著它,上了床還在讀。等到讀完了,我就熄燈準備睡覺。我伸直身子靜靜地躺著,周圍是一片黑暗、寂靜。突然間,我感覺到有某種異常的現象——我開始覺得好像在黑暗中有幾隻秋天的蒼蠅,帶著輕微的嗡嗡聲,在我的頭頂上轉來轉去,——先生,您知道這些糾纏不休的蒼蠅嗎?它們有時會突然停在你的鼻子上,你的兩耳上,你的下巴上。它們的腳爪,弄得皮膚特別癢。我睜開眼睛,卻什麼都沒有。但在我的心裏麵——好像有著某種模糊的和不愉快的東西。我不禁回想起我剛讀過的那本書,那些陰暗的人物形象在我的眼前跳來跳去。這都是些萎靡的、靜靜的、沒有血色的人,他們生活得極不合理,而且很無聊。

我睡不著了,於是開始胡思亂想:我活了40年,我的胃消化不良。妻子說我已經不像五年前那樣熱烈地愛她了……兒子是個笨蛋,學業成績糟糕透了,人又懶惰,隻喜歡溜冰,讀些愚蠢的書……學校,這是個折磨人的機關,把孩子教得都不成樣子了。妻子的眼睛下麵已經有了皺紋,她也是那一套……至於我的差事,假如正確地加以論斷的話,那就是全然的愚蠢。總之,假如正確地加以論斷的話,那麼我全部的生活就是……這時,我駕馭著想象的烈馬,又重新睜開我的眼睛。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有一本書站在我的床邊。它的身體幹枯而消瘦,用細長的兩腿站著,搖晃著小小的腦袋,似乎對我所想的表示讚同,並且借著翻動書頁的輕微的聲音向我講道:“你正確地加以論斷吧……”它那狂暴而又憂愁的麵孔是那麼長,兩隻眼睛很明亮,閃著苦痛的光芒,能穿透我的心靈。

“你的確應該好好地思考一下了:你為什麼活了40年?在這段時間當中,你給生活做了什麼貢獻?在你的頭腦裏麵就從沒有產生過一個新鮮的思想,在這40年當中你也沒有講過一句有獨到見解的話……你的心胸裏麵從來沒有充滿過健康而有力的感情,甚至當你已經愛上一個女人之後,你也一直還在這樣想著:她對於你是不是一個合適的妻子呢?你一半的生活是在學習,而另一半生活呢?卻是隨之忘記掉你所學到的東西。

你這個微不足道的平庸的人,你永遠隻關心著生活的舒適和溫飽。你是個誰都不需要的多餘的人。你死了以後,將留下什麼呢?一無所有,就好像你從來沒有在這個世上活過一樣……”這本該詛咒的書,就向我撲,緊壓在我的胸口上。它的書頁顫抖著,擁抱住我,並對我輕聲地說:“像你這樣的人,在世界上有成千成萬。你一生蹲在自己的溫暖牆縫裏,就像蟑螂一樣,因此,你的生活就這樣無聊而平凡。”

這些話使我感到好像有誰把細長而又冰冷的手指伸進我的心裏,在那裏麵挖著,我感到悶氣、難過、惶惶不安。對我來說,我從來沒有特別明朗的生活,我看著它,就好像看著已經成為我習以為常的義務似的……可是講得更正確一些,我從沒有看著它……我能活著,這就足以使我滿足了。可是現在這本荒謬可笑的書,卻把我的生活塗上了一種無聊得難以忍受、灰暗得令人不勝煩惱的色彩。

“人們在受苦受難,他們有所向往,他們有所要求,而你卻在當官差……你幹嗎要當差?所為何來?當這種官差有什麼意義?你自己既不能從中找到什麼滿足,它也不能給旁人什麼好處……你為什麼活著?……”這些問題啃著我,咬著我,使我無法入睡。但人總是要睡覺的啊!

那些人物又從書頁裏看著我,向我問道:“你為什麼活著?”

我本想對他們講:“這不關你們的事。”但我又不能這樣講。

就在這時,一陣陣沙沙聲、細語聲傳進我的耳朵,不停地響著。我覺得,這是生活海洋的巨浪托起了我的床,把我帶到一處無邊無涯的地方;並且還搖晃著我,使人回憶以往的歲月,這引得我患了一種類似暈船的病……我從來沒有經曆過如此不得安寧的夜,我向您發誓。

既然這本書如此煩擾人,不讓人安眠,那麼這樣的書對人有什麼好處呢?書應該使人振奮精力;但是它卻把尖針撒在床上,這樣的書我要它幹嗎?這一類的書應該禁止發行!——這就是我要說的。因為人需要愉快,而不愉快的事情人們總是有自己的解決辦法的……。

如何結束這一切呢?非常簡單!清晨,我凶神惡煞地從床上爬起來,拿著這本書,把它帶到了裝封麵的工人那裏。我讓他裝了一個封麵。這封麵是堅固而又沉重的。

現在那本書已經放在我的書櫃的最下一層了。我高興的時候,就用皮靴的尖頭輕輕地踢踢它,問它道:“怎麼樣,你勝了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