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提起雞,掂了掂分量,看了又看,還是把它放回到梅諾迪店鋪櫃台上。梅諾迪的瘦雞又一次被拒絕了。
這隻骨瘦如柴的小公雞,生前模樣很糟糕,一身花斑毛,鳴不成調,行無行姿,卻自負好鬥。要是從牆頭展翅欲飛,總能落在地上。
“這隻不成器的小公雞長得像誰呀?”雞欄裏的老母雞常常絮絮叨叨地評說著,“他父親長得一表人才。他母親誰不知道,在全特雷維約,就數她最壯實,蛋也生得最多。可這小冤家,怎麼生得這般不成樣子?”
瘦公雞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常常自己安慰自己,它思忖著:
“聽這話就知道,他們根本就不理解我。我與他們不一樣,我有理想,有誌向。在這個鬼雞窩裏,誰要是有個性,那群庸俗下流、胸無大誌的母雞們就會給他白眼。我天生與眾不同,想多見點世麵,這難道有錯嗎?”
瘦公雞畢竟年少,自以為是與眾不同的典範,以此聊以自慰。
特雷維約的這隻瘦公雞有遠大的抱負,它想出人頭地,區別於肥胖的公雞,區別於那些毛色鮮豔的公雞,區別於所有的公雞,它在為這個遠大的抱負不懈地努力:吃螢火蟲,吃藤忍冬的花,連石英沙、金戒指、金手鏈都吃,小公雞認為這些東西一定可以補充自己的營養。
有一次,小瘦公雞吃了一隻金戒指和金手鏈。這一幕特雷維約的許多人都沒看到,那時小公雞正在全神貫注地尋找有營養的東西。那模樣真是怪極了,仿佛成了阿拉斯加的考察家。突然,它發現了那金戒指和金手鏈,真慶幸沒有漏掉它們。
“哈哈,太好了!”特雷維約的瘦公雞叫道,“我該走運了!我吃了這些金首飾,我的雞冠就會變得金光閃閃,走起路來也會威風凜凜。別的公雞一定會拜倒在我的腳下,母雞們見了我無不肅然起敬!”
瘦公雞根本沒多想,隻啄了兩下就將金戒指和金手鏈吞進肚裏。吞下不久,它便感覺到嗉囊裏沉甸甸的,有點不舒服。
它喃喃自語:“或許一會兒消化了就好啦。”
然而,嗉囊裏的黃金並沒有化去。打那以後,瘦公雞走起路來便搖搖晃晃,像隨水漂流的破船一樣。
“瞧我幹的好事!”
一天,主人見到瘦公雞猶如醉鬼一般,自言自語道:
“真見鬼,這隻小公雞既不長大也不變肥,真是廢物。還是把它賣給雞鋪的梅諾迪先生吧,還能給顧客的飯桌上添道菜。”
說做就做,他把這隻雞賣給了雞店老板梅諾迪。梅諾迪把它宰了掛到雞店門口,好讓哪位女鄰居買去,說不定這女鄰居的丈夫早一天吩咐過:
“喂,瑪麗亞,做一頓我最愛吃的雞塊燒米飯吧,那樣我會很滿足的。”
小公雞瘦骨嶙峋的身體被掛在雞店門口的鉤子上,比起身上有毛在雞欄散步時,還要瘦弱得多。
“喬萬尼先生,這雞賣多少錢?”一個女人心不在焉地隨口問了一聲。
“您要買這隻小公雞嗎?啊,太太,您走遍整個特雷維約也找不到這麼嫩的雞。您看這隻雞的肉質,真是又脆又細,一吃到嘴裏,就會像糖那樣化掉。”
可是那太太掂了兩下又放下了。
“您別費口舌了,喬萬尼先生。另外給我拿一隻,不要這隻瘦的。”
過了幾天,眼看這隻公雞就要腐爛了,喬萬尼·梅諾迪隻好對他的老婆說:
“帕奧蘭,你看,我把這隻瘦雞給你拿來啦,誰也不願意買它。你把它放進鍋裏煮一煮,好歹可以熬碗湯喝。”
於是,帕奧蘭就把這隻公雞提到廚房裏去熬湯。喬萬尼也跟著進了廚房,看著妻子做雞湯。
“這雞腦真硬!”
“不可能啊?還是隻小公雞呢!雞腦怎麼會硬?”
可是帕奧蘭說得對,小公雞有著石頭般的腦。
“真是見鬼啦!”
“是呀,可真怪……你快拿刀來,剖開看看有什麼東西。”
帕奧蘭把刀尖戳了進去,從雞腦裏取出了一隻金戒指、一個金手鏈。
“喬萬尼!喬萬尼!這雞的腦是金的!殺了它真是個錯誤,要是讓它活到老,我們可就要發大財了!”
然而,死雞不能複活。他們隻得將雞下鍋。星期天,帕奧蘭戴著金手鏈,喬萬尼·梅諾迪戴著金戒指,去參加十二點鍾的彌撒。
“多漂亮的手鏈啊!”帕奧蘭的女友恭維道。
帕奧蘭滿臉帶著猜不透的神氣回答道:
“哦!說來話長,這故事簡直太離譜了。以後有空我一定講給你聽。這叫金腦公雞的故事,聽起來好像是編出來的……”第十五章最後一句多餘話
鴨的喜劇
——[中國]魯迅
俄國的盲詩人愛羅先珂君帶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後不多久,便向我訴苦說: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這應該是真實的,但在我卻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隻以為很是嚷嚷罷了。然而我之所謂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謂寂寞罷。
我可是覺得在北京仿佛沒有春和秋。老於北京的人說,地氣北轉了,這裏在先是沒有這麼和暖。隻是我總以為沒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銜接起來,夏才去,冬又開始了。
一日就是這冬末夏初的時候,而且是夜間,我偶而得了閑暇,去訪問愛羅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裏;這時一家的人都睡了覺了,天下很安靜。他獨自靠在自己的臥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黃色的長發之間微蹙了,是在想他舊遊之地的緬甸,緬甸的夏夜。
“這樣的夜間,”他說,“在緬甸是遍地是音樂。房裏,草間,樹上,都有昆蟲吟叫,各種聲音,成為合奏。很神奇。其間時時夾著蛇鳴:‘嘶嘶!’可是也與蟲聲相和協……”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時的情景來。
我開不得口。這樣奇妙的音樂,我在北京確乎未曾聽到過,所以即使如何愛國,也辯護不得,因為他雖然目無所見,耳朵是沒有聾的。
“北京卻連蛙鳴也沒有……”他又歎息說。
“蛙鳴是有的!”這歎息,卻使我勇猛起來了,於是抗議說,“到夏天,大雨之後,你便能聽到許多蝦蟆叫,那是都在溝裏的,因為北京到處都有溝。”
“哦……”
過了幾天,我的話居然證實了,因為愛羅先珂君已經買到了十幾個蝌蚪子。他買來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裏。那池的長有三尺,寬有二尺,是鍾仲所掘,以種荷花的荷池。從這荷池裏,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養出半朵荷花來,然而養蝦蟆卻實在是一個極合式的處所。
蝌蚪成群結隊的在水裏麵遊泳;愛羅先珂君也常常踱來訪他們。有時候,孩子告訴他說,“愛羅先珂先生,他們生了腳了。”他便高興的微笑道,“哦!”
然而養成池沼的音樂家卻隻是愛羅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來主張自食其力的,常說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應該種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勸誘他就在院子裏種白菜;也屢次對仲密夫人勸告,勸伊養蜂,養雞,養豬,養牛,養駱駝。後來仲密家裏果然有了許多小雞,滿院飛跑,啄完了鋪地錦的嫩葉,大約也許就是這勸告的結果了。
從此賣小雞的鄉下人也時常來,來一回便買幾隻,因為小雞是容易積食,發痧,很難得長壽的;而且有一匹還成了愛羅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說《小雞的悲劇》裏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鄉下人竟意外的帶了小鴨來了,咻咻的叫著;但是仲密夫人說不要。愛羅先珂君也跑出來,他們就放一個在他兩手裏,而小鴨便在他兩手裏咻咻的叫。他以為這也很可愛,於是又不能不買了,一共買了四個,每個八十文。
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鬆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大家都說好,明天去買泥鰍來喂他們罷。愛羅先珂君說,“這錢也可以歸我出的。”
他於是教書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會,仲密夫人拿冷飯來喂他們時,在遠處已聽得潑水的聲音,跑到一看,原來那四個小鴨都在荷池裏洗澡了,而且還翻筋鬥,吃東西呢。等到攔他們上了岸,全池已經是渾水,過了半天,澄清了,隻見泥裏露出幾條細藕來;而且再也尋不出一個已經生了腳的蝌蚪了。
“愛羅先珂先生,沒有了,蝦蟆的兒子。”傍晚時候,孩子們一見他回來,最小的一個便趕緊說。
“唔,蝦蟆?”
仲密夫人也出來了,報告了小鴨吃完蝌蚪的故事。
“唉,唉!……”他說。
待到小鴨褪了黃毛,愛羅先珂君卻忽而渴念著他的“俄羅斯母親”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處蛙鳴的時候,小鴨也已經長成,兩個白的,兩個花的,而且不複咻咻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們盤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勢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裏滿積了水,他們便欣欣然,遊水,鑽水,拍翅子,“鴨鴨”的叫。
現在又從夏末交了冬初,而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裏了。
隻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