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菜湯
——[俄國]屠格涅夫
瓦西亞是這個村莊裏一名年輕有為的男子,然而他現在永遠地安息了,當然母親無法去陪他。農家的不幸遭遇被地主太太知道了。為了安慰這可憐的母親,地主太太決定去展示她那女性獨有的同情心。
那母親在家裏。
屋子裏空蕩蕩的,隻有中間有一張破木頭桌子,母親穩穩地坐在那裏,伸著右手,不慌不忙地從一隻漆黑的大鍋裏盛起稀薄的白菜湯來,一勺一勺地吞下肚裏去,她看上去嚴重營養不良,臉色像是得過肝炎一樣。
她的臉頰很消瘦,顏色也陰暗,眼睛紅腫著。然而她的身子卻挺得筆直,直得隻有在教堂才能見得到。
“天呀!”地主太太想道,“她在這種時候還能夠吃東西……她們這種人真是沒肝沒肺,鐵石心腸!”
這時,一些回憶浮上心頭。幾年前,她死掉了9歲的小女兒,她很悲痛,她不肯住到彼得堡郊外美麗的別墅去,她寧願在城裏度過整個夏天。而眼前這個母親竟把白菜湯看得比他兒子的死還重要!
至此,地主太太實在忍不住了。“達地安娜,”她說,“主呀,你真叫我吃驚!難道你真的不愛你兒子嗎?你怎麼還有這樣好的胃口?你是如何在這個時候吞下那些讓人倒胃口的白菜湯的?”
“我的瓦西亞死了,”婦人黯然地說,悲哀的眼淚又沿著臉頰流下來,“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給人把心掏了去,然而湯是不該糟蹋的,裏麵還有鹽呢。”
地主太太無言以對,心想:“真是活見鬼了,那不過是鹽而已嘛!”
幻想曲
——[前蘇聯]高爾基
清晨陽光普照的時候,樹上的麻雀就像久違的友人一樣,抓緊一切時間來吵鬧。鄰家房頂的馬頭形木雕上,蹲著一隻令人尊敬的烏鴉,他一麵傾聽這些灰頭土臉的小鳥兒的談話,一麵妄自尊大地搖晃著頭。充滿陽光的空氣,把每一種聲音都送進我的房間:我聽見溪水潺潺的奔流聲,我聽見樹枝輕輕的簌簌聲,我聽見屋外的小鳥正在談論著什麼,而此時,我正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裏。
“唧唧——唧!”一隻老麻雀在對他的同伴說,“一切又過去了,春天始終會為我們而來的……難道不是嗎?唧唧——唧唧!”
“烏哇——是事實,烏哇——是事實!”那隻烏鴉故做瀟灑地表明自己的想法。
這種笨鳥一向隨聲附和,沒什麼主見。她像大多數烏鴉一樣,天生就是一個白癡,而且膽小得很。然而,她在社會上占有一個美好的地位,每年冬天她都要為那些可憐的寒鴉和老鴿子舉行某些“慈善”活動。
相比之下,外表隨便、內心崇尚自由的麻雀則顯得優秀得多,聰明就更不必說了。他們在烏鴉旁邊跳來蹦去,裝出尊敬的樣子,但在內心的深處,他們明白烏鴉的醜行,並且私下認為在背後說她們點壞話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這時,在窗簷上的一隻年輕愛打扮的公鴿,正熱情地說服那隻靦腆的母鴿:
“我是愛你的,你應該明白,沒有你的愛,我會因為孤獨與絕望而在生死之間掙紮。”
“我尊敬的夫人,我要告訴你,金翅雀們飛來啦!”麻雀稟報說。
“烏哇——事實!”烏鴉不知趣地隨聲說道。
“看來那幫吵吵鬧鬧、來往穿梭的金翅雀真的來了,這是一群永遠不能安靜下來的鳥兒!何況還有尾隨其後的山雀……正像往常一樣……嘿……昨天,您曉得,我開玩笑地問過其中一隻金翅雀:‘怎麼,親愛的,你們飛出來啦?’可他的回答卻毫無禮貌可言……這些家夥,交談起來完全不考慮官銜、稱號和社會地位……我呢,不過是一隻家雀……”就在這時候,從房頂的煙囪後麵,突然出現了一隻年輕的大公鴉,他壓低嗓門報告說:“作為大家的監督者,我必須不辭勞苦地細聽各處動物的交談,並且嚴密注意他們的行動,我榮幸地報告諸位,即上述金翅雀們,正在不自量力地談論著大地的複蘇與冬天的離去。”
“唧——唧唧”麻雀叫了一聲,忐忑不安地望著這個告密者。而烏鴉則善意地搖晃著頭。
“我想你應該明白,春天和冬天是在不停地交替著……”老麻雀說。
“至於講到整個大自然的蘇醒——這……當然,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假如這能得到那些主管部門許可的話……”
“烏哇!是事實!”烏鴉說道,它感激地看了這邊朋友一眼。
“這話真是太完美了,當然,仍有一點遺漏,”大公鴉又繼續說,“上述那些金翅雀,對他們要飲水止渴的溪流——據說有些混濁——表示不滿,其中有幾個甚至膽敢妄想自由……”
“啊呀!真是不知滿足的家夥!”老麻雀叫喊道,“這是由於他們年輕無知,說起話來不管不顧。我也有過年輕的時代,也曾經夢想過這一切!”
“夢想過——什麼?”
“夢想過憲——憲——憲——憲——憲——”
“憲法?”
“隻是夢想過!隻不過是夢想而已,先生!不用說——曾經有所夢想過……但是後來這一切都隻能化作一團泡影,出現了另外一個‘它’,更為現實的‘它’……嘿——嘿——嘿!您知道,對不起,對麻雀來說,這點也許比夢想更有吸引力。”
一聲不同凡響的清脆的叫聲劃破天空。在菩提樹的樹枝上,出現了一隻四等文官灰雀,他體諒下情地向鳥兒們點頭行了個禮,就聚在一起相互交談:“哎!先生們,你們沒——沒有注——注意到,空氣裏有股氣味嗎?哎……”
“春天空氣的氣味,大人閣下!”麻雀說,而烏鴉鬱悶不樂地把頭一歪,用溫柔的聲音叫了一聲,好像綿羊在哞叫:“烏哇——是事實!”
“噢,是嗎?那天我親愛的世襲的鴟鴞兄弟也是這樣發表言論的,當時,我們正在打牌。我就回答說:‘讓我們看一看,聞一聞,弄個明白!’我說得很有道理吧?”
“那當然了,要不然,您怎麼會是大人閣下呢?”老麻雀畢恭畢敬地表示意見,“大人閣下,任何時候都必須等一等……”
這時,碧空中落下一隻雲雀,落在花園裏融雪的地麵上,他憂心忡忡地在地上跑來跑去,喃喃地說道:“天亮了,天亮了,……黑夜發白了,黑夜顫抖了,於是沉重的夜幕,如同陽光下的冰塊,漸漸消失。我們將以愉快的心情充滿希望迎接明天,迎接自由……”
“這——這是一隻什麼鳥兒?”灰雀眯縫起眼睛問道。
“是雲雀,大人閣下!”大公鴉從煙囪後麵探出頭來嚴肅地說。
“是詩人,大人閣下!”麻雀又輕快地說道。
灰雀斜眼看了看這位詩人,嘰嘰喳喳地叫道:
“討厭……真是一隻討厭的下流貨!什麼明天,什麼太陽,什麼自由,是這樣的吧?”
“對,大人閣下!”大公鴉肯定了一句,“他是想在年輕的小鳥兒心中,喚起那些毫無根據的希望,大人閣下!”
“既可恥又……愚蠢!”
“完全正確,大人閣下,”老麻雀應和著,“愚蠢之極!閣下,那麼不著邊際,不明確的自由,真是讓人莫名其妙!”
“可是,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好像,你自己也曾經號召大家向往過它?”
“烏哇——是事實!”烏鴉突然叫道。
麻雀感到有些狼狽不堪。
“是的,大人閣下,我確實有一次這樣號召過……我是說應該有一次……但也許……”
“啊……那是怎麼回事?”
“您知道我並不是那種人,是的,我不是的!那是因為……大人閣下!那是在葡萄酒熱氣的影響……也就是說,在它的壓力之下……而且是有限製地號召的,大人閣下!您一定會明白的!”
“標語是怎麼說的?”
“自由萬歲!”然後立即大聲地補充了一句:“在法律限製的範圍以內!”
也許可憐的老麻雀此時求助烏鴉是個明智的選擇,於是,它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向烏鴉望去。
“對,大人閣下!”烏鴉回答道。
“我,大人閣下,作為一隻七等文官老麻雀,遵從命令,服從指揮,當然是聽從您的指揮才是我的目標,其他的什麼自由,並沒有列入我榮幸任職的那個部門的研究範圍之內。”
“烏哇——是事實!”烏鴉又叫了一聲,要知道,不管她肯定與否定,對她沒絲毫影響。
其間一條條溪水正沿著街道在輕快地流淌著,它們輕聲唱著關於大河的歌曲,唱著在明天的某一個時候,它們將在廣闊的海洋中彙合,而後過著重複但又快樂的日子!
在花園的角落裏,在老菩提樹的樹枝上,坐著一群金翅雀,其中有一隻帶有鼓舞力地正向同伴們唱著他從什麼地方聽來的一首關於海燕的歌。
誘餌
——[前蘇聯]左琴科
人們常說:“坐火車不坐車尾,乘公車不坐車頭。”在選擇電車方麵我支持後者。
因為後車廂的乘客多半是些好心腸的人。
比起後車廂,前車廂就顯得毫無樂趣,鬱悶難受,而且老擔心踩了人家的腳;在掛車裏倒是自由自在、心情愉快,隻要沒有你特別討厭的人,基本上你不會去踩別人的腳。
而且後車廂的人們特別健談,和他們呆在一起總能聽到許多奇聞趣事,偶爾聽到些哲學、古文學方麵的談話也不會讓人覺得厭煩。
前不久我乘坐四路電車。坐在我對麵的是兩個農民,一個拿把鋸子,另一個拿著啤酒瓶。酒瓶是空的,這人拿在手裏,不是手指輕彈著不成曲的聲音,就是左腳還跟著聲音一下一下地打著拍子。
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農婦,披著紅色的頭巾。她神情倦怠,毫無生氣。她的眼睛總是緩慢地睜開,然後閉上。農婦旁邊放著一包東西,用報紙包著,上麵還捆了繩子。這包東西放在離她一尺的地方。農婦不時斜著眼瞅它。
“大娘!”我對這位農婦說,“當心那包被別人拿走了。您抱著它會不會更好點呢?”
那農婦厭煩地瞥了我一眼,做了個神秘的手勢,示意我不要多管閑事,接著就又恢複了原來的神情,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又極端不滿地瞅著我說:“你打亂了我的計劃,你這鬼家夥!”
我很生氣,本欲與她理論,但農婦卻接著刻薄地補充說:
“要是我故意把這包東西擱在那兒,你管得著嗎?其實我並沒有打瞌睡,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切都不過是我的圈套呢?”
“可這是為什麼?”我覺得很詫異。
“怎麼,怎麼……”農婦用滑稽的樣子對著我說,“要是我想用這包東西抓小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