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補救工具與救生設施不夠用,其實也來不及使用。
此時“諾曼底”的指揮台上出現一個人,他大聲吼道:“全體安靜,注意聽命令!把救生艇放下去。婦女先走,其他乘客跟上,船員斷後。大家不要擠,我們完全有時間安全地離開這裏。”
所有救生艇都被放了下來。大家一窩蜂擁了上去,這股你推我搶的勢頭,險些兒把小艇都弄翻了。奧克勒福大副和三名工頭拚命想維持秩序,但整個人群因為突然而起的變故而亂得不可開交。幾秒鍾前大家還在酣睡,驀地,就要喪命,這怎麼能不叫人失魂落魄?
然而呼喊與嘈雜在船長的對話下大減,黑暗中人們聽到這一段簡短有力的對話:
“洛克機械師在哪兒?”
“船長,我在這兒!”
“爐子怎麼樣了?”
“被海水淹了。”
“火呢?”
“滅了。”
“機器怎樣?”
“停了。”
船長喊了一聲:
“奧克勒福大副!”
大副回答:
“到!”
“船長問道:
“船還能堅持多少分鍾?”
“二十分鍾。”
“夠了,”船長說,“大家都必須上小艇,大副,掏出你的手槍。”
“遵命,船長。”
“和婦女、小孩兒搶先的男人,立刻槍斃!”
吵鬧聲頓時消失。沒有一個人違抗他的意誌,人們感到有一個偉大的靈魂出現在他們的上空。
“瑪麗”號也放下了救生艇,想要極力彌補它剛才的過失。
救援工作進行得井然有序,人們似乎已經認為自己不會有生命危險了。事情總是這樣,隻有偉大的舍己利人才能壓倒微不足道的利己主義。
哈爾威船長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指揮台,他指揮著、主宰著、領導著大家。他把每件事和每個人都顧全周到。麵對驚慌失措的眾人,他鎮定自若,仿佛他已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戰勝災難。
過了一會兒,他喊道:“把克萊芒救出去!”
克萊芒是見習水手,而且剛滿十八歲。
輪船在深深的海水中慢慢下沉。
人們盡力加快速度劃著小艇在“諾曼底”號和“瑪麗”號之間來回穿梭。
“快!快!快!”船長又叫道。
二十分鍾後,輪船沉沒了。
船頭先沉下去,須臾,海水把船尾也浸沒了。
哈爾威船長屹立在艦橋上,沒有任何的掙紮,甚至沒有說一句話,猶如鐵鑄般紋絲不動,隨著輪船一起在茫茫的大海上消失了。
人們透過陰慘慘的薄霧,目睹了整個過程。
哈爾威船長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海上的每一個人都對他肅然起敬。
他一生都要求自己忠於職守,履行做人之道。在危險麵前,他絕不退縮一步,正因為如此他才救了所有人的性命,但不包括自己的。
神秘的敲擊聲
——[德國]歌德
收養這位孤女的貴族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家人口眾多,全部住在一座古堡裏。
孤女長大了。當她十四歲時,多數情況下是伺候這家的夫人,其他應是貼身女仆做的事,她也都做得幹淨漂亮,主人對她非常滿意。
這個姑娘似乎除了勤勤懇懇、忠心耿耿地侍奉她的女恩人,以表示對她的感激之情之外,好像再沒有其他任何願望。姑娘雖說地位低下,但卻生得體態秀美,因此周圍有很多追求者。不過人們懷疑,他們誰與她結合能給她帶來幸福,她自己也沒流露過一絲一毫想改變現狀的要求。
後來,發生了一件怪事情:當姑娘做事在房子裏走動時,人們有時會聽到她腳下發出一種敲擊聲。起初,這種現象好像隻是偶爾發生,但是後來這種敲擊聲卻如影相隨,幾乎是每走一步就響一聲,姑娘害怕了,她憂心忡忡,幾乎不敢邁出夫人的房間,隻有這間屋子裏沒有其他人時,她才得到片刻安寧。
但她不能老不出門,一出門就有聲響,不論是與她同走的,還是離她很近的人都能聽到。一開始大家還拿這件事開玩笑,不過最後這聲音開始變得讓人討厭。於是這家活躍的男主人,親自出麵調查這件麻煩事。他發現,姑娘隻有走動時才發出敲擊聲,在她落腳的時候和在她繼續行走時抬腳的時候,都會發出這種敲擊聲。不過這些敲擊聲有時響得沒有規律性,當她橫穿一個大廳時,發出的響聲最大。
有一天,這位一家之主從附近找來幾個工匠,讓他們在敲擊聲響得厲害時,馬上從她身後撬開幾塊地板,然而工匠照辦後卻一無所獲。他們隻發現了幾隻大老鼠,為了追打這幾隻大老鼠,房子裏引起一片喧鬧聲。
這件事和這種混亂場麵使男主人非常惱火,他決定采取嚴厲手段,從牆上取下他的一根最粗大的獵鞭發誓說,隻要這姑娘再讓他聽到一次敲擊聲,就把她打個半死。說來奇怪,從這時起,她在整個房子裏到處走動時,人們再也聽不到這種敲擊聲了。
人的腳步聲
——[日本]川端康成
比起那寂靜的醫院,外麵的世界顯然棒極了。
通向咖啡店二樓陽台的門現在已經敞開,侍者的服裝是那麼的整潔一致。
冰涼的大理石似乎不會對他造成影響。他用右手托腮,將胳膊肘支在扶手上。他的眼睛不願放過每一個行人,好像他們是美麗的珍珠。人們在蓬勃生機的燈光下,起勁地在人行道上行走。而二樓的陽台隻有一個人的高度,確切點說,隻有一個普通人的高度。
“對於季節感,城市和鄉下都是相反的。你不覺得嗎?鄉下人有他們自己判斷夏天的方法。在鄉下,大自然,特別是花草樹木比人要更多地罩上各個季節的新裝;而在城市裏,人們的流行時裝早已勝過大自然的色彩。許多人就這樣在街上行走,製造出初夏的氣氛來。本應屬於大自然的夏天被人們搶得所剩無幾了。”
“人的初夏?倒也是。”
他一邊回答妻子,一邊想起醫院窗前盛開的泡桐花的芳香來。那時,他一閉上眼睛,各式各樣的高跟皮鞋就在腦子裏麵穿梭不息。
——這是一雙怎麼樣的雙腳呢?是蹬過物體時那害羞中又帶有狂喜的雙腳;是臨終時微微抽動、立刻又僵直的雙腳;是輕壓在馬腹上枯瘦的雙腳;是輕輕扔掉艱難、接著勇敢麵對下一個苦難的雙腳;是膝行而乞至深夜、又突然站立起來的雙腳;是從母親股間剛產下的嬰兒那稚嫩的雙腳;是每月幾百塊錢、每天工作而疲於家務的雙腳;是蹚過淺灘時把清澈的流水的感覺從踝骨吸到腹部的雙腳;是邁步去覓尋愛情的雙腳;是昨日以前腳尖還互相朝外,而今天卻一反常態朝夕相對的雙腳;是帶著口袋裏的有那疊疊鈔票闊步而行的雙腳;是臉上微笑而內心不安的世故女人的雙腳;是從街上回來脫下布襪子涼快的冒汗的雙腳;是代替舞女的良心在舞台上歎息昨晚的罪惡的美麗雙腳;是在咖啡店裏讓腳後跟唱出拋棄女人的歌的男人的雙腳;是在悲痛與快樂間難以取舍的雙腳;是運動家、詩人、高利貸、貴夫人、女遊泳家、小學生的雙腳;雙腳、雙腳、雙腳。——更重要的,它屬於我的妻子。
頑固的關節炎折磨了他大半個年頭,而最終那條病腿永遠地離他而去了。——由於這隻腳的緣故,他無數次地被痛苦與疼痛糾纏著,一個勁地眷戀著這家咖啡館的陽台。因為這陽台可以滿足他內心深處的欲望。他首先貪婪地眺望人的健康的雙腳交替地踩在上麵的姿影,然後靜靜地感受這一切,就像那是自己的雙腳。
“腳對於人來說是多麼的重要啊!我開始懷念夏天了,我希望在初夏之前出院,到那家咖啡館去!”他望著素白的木蘭花對妻子說,“到處都有裸露的雙腳,無論是在海邊還是在街道上。人最健康最爽朗地行走在都市的時刻也是在初夏啊。我不允許自己錯過那一時刻,絕不!”
他仍呆立在那個陽台上,神情永遠是那麼專注,仿佛大街上過往的行人都是自己的情人。
“微風也是清新的呀?”
“終於聞到了換季的氣味。貼身襯衫已不用多講,就連昨日剛做的頭發今天也像沾上了塵土,你不覺得嗎?”
“那倒不覺得。我隻在乎那一對對的健康的雙腳!”
“那麼,我也到下麵走走,讓你看看好嗎?”
“那太棒了,在醫院,我快要截肢的時候,你就曾答應要成為我永遠的依靠。”
“你感覺舒服嗎?我是說現在。”
“安靜些好嗎!你擾亂了那些腳步的聲音。”
他聽得那麼認真,如同在聽一場盛大的演唱會。不久,他合上了眼睛。這樣,街上行人的腳步聲,像落在湖麵上的雨聲,滴滴達達地落到他的心裏了。那副泛起微妙的喜悅表情似的疲憊臉頰又明朗起來了。
然而,這種明朗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取而代之的是那蒼白的麵孔和病態的雙眼。
“那麼,為什麼我聽不到一雙健全腳的聲音呢?難道他們都是瘸子?”
“親愛的,別要求太多了——就說人的心髒吧,也隻是一邊有嘛。而且,腳步聲之所以混亂,我認為也許會有別的原因,悉心細聽,也許是一種運載靈魂的病痛的聲音;還有可能是肉體在向大地悲傷地約定舉行魂葬的日子的聲音,別太在意這些,任何事情都因人而異。”
“但是,我確實聽到了不整齊的腳步聲,可以說是一種病態的腳步聲。大家不是都像我一樣是瘸子吧?自己失去一隻腳,本是想體味一下健全的雙腳的感受,可是我沒能得到我想要的,因為似乎他們也沒有。更沒想到種下了新的憂鬱。必須找個地方把這種憂鬱清除。——不如去鄉下吧?我需要那種健康的聲音,也許隻有那裏才能找到,所以,我必須得試試。”
“這太荒唐了。不如去動物園聽聽四腿走獸的腳步聲更好。”
“也許你是對的,也許隻有飛禽走獸才擁有真正完美的腳步聲,而在人類社會卻始終找不到!”
“別把那些當真!親愛的!我隻是隨口說說,忘了吧。”
“當雙腳在人類身上發揮真正作用的時候,靈魂卻意外地失職了,也許聽不到健全雙腳的腳步聲是意料之中的事。”
幾天後,他重新擁有了一隻腳,當然它並沒有生命,在乘上汽車的那一瞬間,他仍然需要妻子的攙扶。也許是受他的影響,也許是汽車本身的毛病,一路上,在微弱的燈光裏,不和諧的汽車聲一直沒有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