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桔子
——[日本]芥川龍之介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冬天夜晚,我坐在橫須賀發車的上行二等客車的角落裏,隻是漫無目的地那樣坐著。令人高興的是,車廂裏隻有我一個乘客。朝窗外望去,與往常不同的是,空曠的站台上,送行的人少之又少,隻有關在籠子裏的一隻小貓,不時地怪叫幾聲。也許是配合我當時的內心世界吧。我腦子裏有說不出的疲勞和倦怠,說起來就像今天的天氣一樣陰沉、黯淡。我雙手揣在大衣兜裏一動不動,懶得把報紙掏出來,盡管我很想看。
時間不長,汽笛聲響了,像是終止了這一切的平靜與無聊。現在感覺好多了,尤其是當我感到沙發的靠背是那樣柔軟的時候。我期待著眼前的車站慢慢地往後退去。但是車子還未移動,卻聽見檢票口那邊傳來兩聲很響的開門聲。霎時,隨著列車員的大聲吵嚷,我坐的二等車廂的門一下子被撞開,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慌裏慌張地衝了進來。同時,火車使勁顛簸了一下,一點一點地移出了站台。站台的廊柱一根根地從眼前掠過,送水車仿佛被遺忘在那裏似的,那裏的修理工、賣食品的工人正在不停地揮手——這一切都在往車窗上刮來的煤煙之中依依不舍地向後退去。好了,在接下來的又一片寂靜當中,我抽了一根煙,也許,我應該與我唯一的車友好好攀談一下了。
瞧她的裝束,沒錯!應該是從農村來的。油性的頭發挽成銀杏髻,紅得刺目的雙頰上橫著一道道龜裂的痕跡,一條肮髒的淡綠色毛線圍巾軟軟地垂靠在她膝蓋上的一個大包袱上。比起城裏女人那白嫩的雙手,她的手顯得那麼粗糙,看得出寒冷已在上麵劃了痕跡。她手裏小心翼翼地緊緊握著一張紅色的三等車票。說實話,擁有這樣一位車友並沒令我高興多少。更讓我生氣的是,她坐在這裏手裏竟拿著三等車票。因此,我點上煙卷之後,也是有意要忘掉這個姑娘。比起她,我還是親近一下我的報紙吧。這時,從窗外射到晚報上的光線突然由電燈光代替了,印刷質量不高的幾欄鉛字讓我的眼睛舒服了很多。不用說,火車現在已經駛進橫須賀線上的很多隧道中的第一個隧道。
借著燈光,我可以仔細看我的晚報了,上麵刊登的都是人世間一些平凡的事情,媾和問題啦,新婚夫婦啦,瀆職事件啦,訃聞等等,這些全都無法提起我的興趣——進入隧道的那一瞬間,仿佛火車在倒著開似的。同時,我呆呆地、機械地看著一條條的消息。然而,這期間,我不得不始終意識到那姑娘正端坐在我麵前,臉上的神氣自然是很卑俗的、平淡得再也無法平淡的了。正在隧道裏穿行著的火車,眼前的這位農村姑娘,膝蓋上的無趣的報紙,這象征著什麼呢?不是這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的人生的象征,又是什麼呢?而這一切都是那麼的讓人索然無味。這時,去夢中找點新奇的東西會是一個不錯的計劃。
當我被一些不知是什麼的聲音吵醒之後,我發現姑娘不知什麼時候竟從對麵的座位挪到我身邊來了,並且一個勁兒地想打開車窗。但笨重的玻璃窗似乎有意與他為難。她那張本來就裂開了的腮幫子就更紅了,鼻涕聲、呼呼的喘氣聲在我耳邊乘虛而入,這時,我確實有些同情她了。暮色蒼茫之中,隻有兩旁山脊上的枯草依稀可辨,此刻直逼到窗前,我知道這個隧道已經走到頭了。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麼特地要把關著的車窗打開。我隻能認為,她也許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或別的什麼。因此,我並不打算給予她任何幫助,一點兒也不!但願她永遠也打不開,冷眼望著姑娘用那雙生著凍瘡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同火車窗戶作鬥爭。不久,伴隨著一聲巨大的響聲,火車衝出了隧道,與此同時,這個姑娘戰勝了這扇窗戶。一股濃黑的空氣,就像氣化後的煤炭一般,忽然間變成令人窒息的煙屑,從方形的窗洞滾滾地湧進車廂。沒有人能控製住現在的局麵,黑煙很快就占據了整個車廂和我那本來就難受的嗓子,也許我應該教訓一下她。姑娘卻對我毫不介意,把頭伸到窗外,盡情地享受這一切,就像她麵前是清新香甜的空氣。她的身形浮現在煤煙和燈光當中。天有些亮了,濕潤的泥土氣息沒頭沒腦地闖了進來,此時,我止住了咳嗽,要不是這樣,我一準會關上窗戶再好好地給她上一課。這時火車又鑽進了第二個隧道,正在經過滿是枯草的山嶺當中那疲敝的鎮郊的岔道。附近全是蓋有瓦房頂的茅草屋。也許是火車的一種信號吧,一麵顏色暗淡的白旗孤零零地在朝陽裏懶洋洋地一起一落。火車剛剛駛出隧道,這當兒,我看見了在那寂寥的岔道的柵欄後邊,幾個傻傻的大男孩站在一起,個子都顯得非常矮小,仿佛是給陰沉的天空壓的。他們的衣服似乎是專為迎接這淒淒的天氣而設計的。他們抬頭望著火車經過,一齊舉起手,扯起小小的喉嚨拚命尖聲喊著,聽不懂喊的是什麼意思。這一瞬間,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那個姑娘伸開生著凍瘡的手,使勁地左右擺動,也在這一瞬間,姑娘從小包裏掏出幾個桔子,立刻桔子離開女孩的手,跟著火車的慣性飛向男孩們。我不由得屏住氣,頓時恍然大悟,姑娘大概是前去當女傭,也許臨走時忘記把桔子留給自己親愛的兄弟們。
在這樣糟糕的天氣裏,在車這樣快的行駛中,三個呆呆的大男孩,和在空中飛舞的金黃的桔子———這一切一切,轉瞬間就從車窗外掠過去了。但這一刻足以令我窒息。我意識到自己由衷地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悅之情。我昂然仰起頭,重新打量了這位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姑娘又回到了她剛上車時坐的座位,一動不動,就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而現在,我已有力量抹去那煩人的疲倦和聊無生趣的人生之旅。
陰謀
——[日本]星新一
不知是某年某日,那頭大象搬到了動物園。它的近旁,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群鴿子成了它的鄰居,這是有原因的:遊客們扔給大象的食物,鴿子雖然隻能得到一點小恩小惠,但它們也滿足了。
鴿子悠閑地過著酒足飯飽的日子。日子過得非常快,由於閑得無聊,該說的話說得差不多了,就說起了它們的這位巨大的鄰居。
“看到那大家夥了嗎?又醜陋,又笨重。”
“就是!那個大塊頭,什麼都不會,還瞧不起人,瞧它看咱們的眼神。”
看來它們已討厭大象很長時間了。它們的食物是靠大象才得到的,這它們心裏明白,但是誰也不想承認,誰也不說。現在趁機發發脾氣,也許可以減輕壓力。
“隻要我們幾個群起而攻之,它不見得是我們的對手,我們試試吧!”
一隻心浮氣躁的鴿子因為這個計劃而興奮不已。其他同伴都不以為然。
“還是省省力氣吧,如果可以以巧取勝那就再好不過了。”
就這樣,一個小型會議召開了。對這群鴿子而言,世上再沒有比策劃陰謀更高興的事了。接連幾天,鴿子們都專心致誌地定計策。幾天後,一個詭計終於誕生了。鴿子代表湊到大象跟前,以崇拜地口氣說道:
“偉大的象先生,動物中沒有誰比您更偉大!”
“是嗎?謝謝!”
“可是,這麼偉大的您怎能終身委屈在這種髒亂的地方呢?”
“我本來並不這麼認為,可是經你這麼一說,好像應該考慮一下將來了。”
“這種生活對您簡直是一種辱侮。你比人個頭大、力氣強、還有大腦袋、長鼻子,您擁有人類所沒有的力量。您應該擁有本就屬於您的一切,不是嗎?”
這個詭計是煽動大象與人類作對甚至是作戰,然後看著大象怎樣被人類治服,然後借以進行嘲笑而已,反正自己不會吃任何虧,這是鴿子們的初衷。
但是,它們錯了,完全錯了。大象比預想的更聽話。它認真地考慮了鴿子的意見,頭腦清晰了,但顯得有些血脈膨脹。於是它撞毀了柵欄,把它所能毀的一切都毀了。這樣做的後果導致了大象的死亡。
鴿子們終於不必再過寄人籬下的日子了,這是值得祝賀的好事。但是它們再無法適應其他地方的環境,最終在優勝劣汰的自然環境中一個一個地死去了。
猶大的麵孔
——[意大利]達·芬奇
在遙遠的西西裏城裏有一幅畫著耶穌傳記的壁畫,這幅畫出自一位著名畫家之手。當然,那已是幾世紀前的事情了。他費了好幾年工夫,壁畫差不多都已完成,隻剩下兒時的基督與叛徒猶大沒有畫完。
一日,他在街上散步,看見幾個孩童在街上玩耍,其中有一個男孩,他的麵貌觸動了這位大畫家的心,那天使般的笑臉正是他所需要的。
這孩子就成了畫家的模特。
但是這位畫家仍然找不到可以充當猶大的模特兒。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由於猶大的欠缺,這幅巨著始終沒有完成。許多人替他充當猶大的模特兒,但都不能使老畫家滿意,因為畫家心中的猶大是個不務正業、利欲熏心、意誌薄弱的人。
碰巧有一日,老畫家在酒店自斟自酌的時候,一個肮髒不堪、神情憔悴的人搖搖晃晃地邁進後門,一跨進門檻,就倒在地上,“酒、酒、酒”,他糊裏糊塗地喊。老畫家把他攙了起來,一看他的臉,心髒不禁為之停止跳動了。一個活生生的猶大就在他麵前。
老畫家興奮之極,把這人找到家裏,仔仔細細地畫了好長一段日子。
工作正在進行的時候,那個模特兒竟起了變化。他以前總是神誌不清,沒精打采的,現在卻神色緊張,樣子十分古怪。充血的眼睛驚惶地注視著自己的畫像。有一天,老畫家忍不住對他說:“老弟,什麼事讓你這樣難過?我可以幫你的忙。”
那個人忽然放聲大哭。過了很久,他才抬頭望著老畫家說:“就連您也忘記了,你畫聖嬰時把我看得那麼仔細。”
往事一頁
——[奧地利]卡夫卡
保衛我們的祖國是一項神聖而高尚的工作,從前我們竟把這項工作忽略了。迄今為止,我們誰都對它漠不關心,每個人都埋頭打理自己眼前的那一小堆工作。我想下麵的事情會使人們有所改變。
我是一個鞋匠,鋪子開在離皇宮不遠的地方。一天清晨,我剛推開店門,就發現通向廣場的所有路口全讓武裝人員占據了。這些武裝人員非隸屬我國,而是一夥來自北方的遊牧人。他們的侵入著實讓我們大吃一驚。反正我們不能就隻幹瞪眼,我們需要阻止他們。
房子對他們來講沒什麼實際意義,露宿是他們最擅長的。他們成天忙著,要麼磨刀,要麼削箭,要麼練習騎馬,我們的廣場,那麼美麗的地方全被這群粗人給毀掉了。有幾回,我們也從店裏跑出去,試圖把最令人惡心的糞便、垃圾清掃掉。可是,我漸漸明白,我的弱小起不了什麼作用,隻會給清掃人員加重負擔。
你無法與那幫粗人嚐試交談。他們不懂我們的語言,本身又幾乎沒有自己的語言。他們的交談與牲畜幾近相同。反之,對於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設施,他們也不理解,也不以為然。你對他們打手勢,他們根本不理睬,那幫人不會對你有絲毫的感情,也懶得花時間去弄明白你。他們經常地扮鬼臉,隨後又是翻白眼,又是吐唾沫,這種令人惡心的舉止僅僅是出於一種人類的本能,至少我現在是確信無疑了。他們要什麼就拿,但你卻不能說他們采用了武力。因為我們都不敢反抗,因此也無所謂武力。
我存起來的一些好貨色也讓他們給拿走了,但為此我卻沒什麼可抱怨的,要知道別人的遭遇並不比我好,還有更糟的。他們每次剛進貨就被一搶而空,全讓遊牧人吞進了肚子。他們的馬也吃肉,與馬一起分享食物是很正常的。肉店老板非常傷心,卻又不敢停止供應肉。我們理解他的心情,便募集一些錢支持他。要知道,不供應肉便是一種反抗,那結果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且就算供應肉,結果也好不到哪裏去。天曉得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