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結果不見得好到哪裏去,但至少肉店老板嚐試著改變這種狀況,於是第二天早晨幹脆牽了頭活牛來。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那時的情景。大約有一小時之久,我一直在店後麵的地板上趴著,把所有的衣服、被子、墊褥統統堆在身上,很沉,但勉強阻止那公牛的慘叫聲鑽進耳朵裏。原來,遊牧人從四麵八方向它衝去,用牙齒從它溫暖的身體上一塊一塊撕肉吃。好久,我才推門走上已經平靜下來的街道。隻見遊牧人全困倦地躺在公牛屍骸周圍睡著了,表情讓人覺得那麼休閑。
我看見敬愛的皇帝陛下正躲在窗戶後麵,目睹這一切的發生。平常,他可從不到宮內廣場的房間來,而總是生活在最裏麵的花園中。然而這一次——至少我是如此感覺——他應該要做些什麼了吧!
“這樣的日子怎麼樣才算到頭呢?”我們大家你問我,我問你,“我們要承受這樣的負擔和磨難到什麼時候呢?皇帝做了一件不負責任的事情。宮門始終閉著:從前的侍衛隊現在隻能像狗一樣地躲了起來。拯救祖國的事全部放在了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肩上,這樣的重任我們可擔當不起哩,需全國人民一起努力,並不是靠哪一部分人可以做到的。”
解脫
——[印度]泰戈爾
像其他千金小姐一般聰明可愛的戈麗,擁有一切幸福女孩擁有的東西。她英俊的丈夫巴勒斯以前窮困潦倒,但幾年的奮鬥已使他頗有資產。當他還窮困潦倒的時候,他的嶽父母怕自己女兒受苦,一直沒讓她去夫家,而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好多年才得以結束。
大概是由於這些原因吧,巴勒斯怕失去妻子而變得多猜多疑。這種猜疑使得他的脾氣變得古裏古怪。
巴勒斯如今在一家大城市的法院裏擁有一份體麵的工作。家中沒有一個本族人,因此對妻子獨自一人呆在家裏總是忐忑不安。有時會冷不丁地從法院趕回家來看看。戈麗是那麼愛自己的丈夫,信任他、依靠他,但這種狀況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他家中男仆的遭遇越來越值得同情了。他不能容忍一個男仆在他家受雇的日子稍長一些。如果有哪個男仆在家中與戈麗多說兩句話,他會馬上將他解雇。單純的戈麗在接受一連串的來自她丈夫的古怪行為後,精神受了很大刺激。
戈麗的痛苦並未阻止她丈夫荒唐的行為,他開始背著戈麗,悄悄地盤問家中女仆關於戈麗的事情。戈麗此時才若有所悟,知道一些前因後果。這位端莊賢淑的女子已經無法忍受這一切了,於是她開始了自己的反抗。這種強烈的猜疑在夫妻之間產生了一條鴻溝,把兩人完全隔開了。
一日,巴勒斯向所有人公布,他認為自己的妻子對他不忠。這之後,他變得更加厚顏無恥、肆無忌憚,時常醋勁大發,天天同妻子無端爭吵。而戈麗在痛苦之餘,隻能用悲哀的眼神回敬他,而這一切更加激怒了那個小氣的男人。
漸漸地,戈麗愛上了拜神念經。她請來毗濕奴神會的青年祭師巴勒馬南達·斯瓦米,並且做了他的弟子,聽他講解《薄伽梵住世書》。當她全心全意地向神祈求時,她可以忘記一切痛楚。
巴勒馬南達是一個公認的正人君子。所有人都崇拜他。但是,巴勒斯由於無法明說自己的懷疑,變得極為暴躁不安。這種懷疑使他顯得那麼不可理喻。
如果巴勒斯不爆發,我是說,如果現在不爆發,那也是早晚的事。他當著妻子的麵辱罵巴勒馬南達是“下流胚”、“偽君子”,甚至衝口而出責問妻子:
“你向神明老實說,你心中愛不愛那個大騙子?”
傷心與憤怒的戈麗索性以假當真,氣呼呼地含淚道:“是的,我愛他!你願意怎麼辦就麼辦!”
巴勒斯立即就把她反鎖在屋裏,一個人氣衝衝地跑去了法院。
戈麗忍無可忍,用盡全力砸斷了鎖,頭也不回就走了。
巴勒馬南達正在自己的小屋裏向上帝祈禱。突然,戈麗闖了進來。
“你要做什麼?”
他的信徒啟齒道:“師尊,求您救救我吧!把我從這個塵世中解救出來。隻要能救我,為您做什麼我都願意。”
巴勒馬南達痛斥了美麗的女主角,告訴她,她應該回到丈夫那裏。然而,已經發生了的事卻始終糾纏著他。
巴勒斯回家一見屋門洞開,忙問妻子:“誰來過了?”
妻子回答:“誰也沒來,而我剛從師父那裏回來。”巴勒斯驀地變得臉色慘白,渾身顫抖,狂怒地問:“是他叫你去的?”
戈麗回答:“我願意。”
從此,戈麗被囚禁在美麗的大房子裏,不得出門口半步。這件事鬧得全城婦孺皆知,咒罵聲不絕於耳。
巴勒馬南達在知道這一切後,決定暫時告別神一段日子。他考慮起離開這個城市的問題,然而他不忍心棄戈麗於不顧,這樣有失男子氣概。
從此,他的行動飄忽不定,大概神也在找他。
被軟禁在家的戈麗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中寫道:
“我無法背叛天神,但我同樣有義務盡全力保護我的徒兒。若是人世間的強暴使你的心受到傷害,請你務必告訴於我,天神將會助我解救他的仆人,我可以為那些需要我幫助的人拋棄一切。如果有緣就讓我們於本月20日中午12點整,相聚你家遊泳池邊。”
戈麗將信塞進了自己的發髻。到了20日,為了洗澡方便,她打開發髻。一摸,信已不翼而飛了!她忽然想起:前天晚上曾梳過頭發,也許那一切都已讓丈夫氣得七竅生煙。想到此,戈麗心中很痛快,同時,她又不願意她的信落到那討厭的丈夫手裏。
令她吃驚的是,她的丈夫已經休克了,手裏還拿著那封信。
戈麗眼明手快地從丈夫手中取回信,叫來了醫生。
醫生診斷說:“是受了極大的打擊所致。”
那時病人已經咽氣。
看來法庭需要重新提拔新人了,而那位巴勒馬南達卻墮落到如此地步,不理戈麗的悲傷而硬要與她幽會。
剛成為寡婦的戈麗從窗口朝外一望,隻見尊敬的師父藏在水池邊,像一條狗。陡然,她恍如被雷電擊中,垂下了頭。在她的心目中,師尊的形象一下降低了。現在,即使殺了她也不會願意再去見他一麵。
下麵的師父喊道:“戈麗!”
戈麗應聲道:“就來,師父!”
當有人來打理巴勒斯的後事時,發現地上躺著的是兩具屍體——巴勒斯和戈麗。
戈麗死後,嘴角流著血,顯然她服的毒藥藥性很重。這出乎意料的夫妻雙亡的事件,蒙上了現代貞婦殉夫的莊重色彩,所有的人都對這對夫婦感到惋惜。第十七章我們選擇的道路
赤著的腳
——[中國]葉聖陶
中山先生站在台上,閃著沉毅的光的眼睛直望前麵。雖然是六十將近的年紀,軀幹還是柱石那樣直挺。他的夫人,宋慶齡女士,站在他旁邊,一身飄逸的紗衣恰稱她秀美的姿態,視線也直注前麵,嚴肅而帶激動,像麵對著神聖。
前麵廣場上差不多擠滿了人。望過去,窠裏的蜜蜂一般一刻不停地蠕動著的是人頭,大部分戴著草帽,其餘的光著,讓太陽直曬,沾濕了的頭發烏油油發亮。廣場的四圍是濃綠的高樹,枝葉一動不動,仿佛特意掩飾這會場似的。
這是舉行第一次廣東全省農民大會的一天。會眾從廣東的各縣跑來,經過許多許多的路。他們手裏提著籃子或是壇子,盛放那些隨身需用的簡陋的東西。他們的衫褲舊而且髒,原來是白色的,幾乎無從辨認;原來是黑色的,反射著油膩的光。聚集這麼多的人在一起開會,他們感覺異常新鮮,又異常奇怪。
但是他們臉上全都表現出異常熱烈虔誠的神情。廣東型的深凹的眼睛凝望著台上的中山先生,相他的開闊的前額,相他的濃厚的眉毛,相他的漸近蒼白的髭須,同時仿佛覺得中山先生漸漸湊近他們,幾乎鼻子貼著鼻子。他們的顴頰部分現出比笑更有深意的表情,厚厚的嘴唇忘形地微微張開著。
他們中間彼此招呼,說話。因為人多,聲音自然不小。但是顯然不含浮揚的意味,可見他們心頭很沉著。
人還是陸續地來。人頭鋪成的平麵幾乎全沒罅隙,卻不如先前那樣蠕動得厲害了。
仿佛證實了理想一樣,一種欣慰的感覺浮上中山先生心頭,他不自覺地闔了闔眼。
這會兒他的視線向下斜注。看到的是站在前排的農民的腳:赤著,留著昨天午後雨中沾上的泥,靜脈管蚯蚓一般蟠曲著,腳底黏著似的貼在地麵上。
好像遇見奇跡,好像第一次看見那些赤著的腳,他一霎時入於沉思了。雖說一霎時的沉思,卻回溯到幾十年以前:
他想到自己的多山的鄉間,山路很不容易走,但是自己在十五歲以前,就像現在站在前麵的那些人一樣,總是赤著腳。他想到那時候家族的命運也同現在站在前麵的那些人相仿,全靠一雙手糊口。因為米價貴,吃不起飯,隻好吃山芋。他想到就從這一點,自己開始懷著革命思想:中國的農民不應該再這樣困頓下去,中國的孩子必須有鞋穿,有米飯吃。他想到關於社會,關於經濟,自己不倦地考察,不倦地研究,從而知道革命的事業必須農民參加,而革命的結果,農民生活應該得到改善。他想到為了這些意思撰文,演說,找書,訪人,不覺延續了三四十年了。
而眼前,他想,滿場站著的正是比三四十年前更困頓的農民,他們身上,有形無形的壓迫勝過他們的前一代。但是,他們今天趕來開會了,在革命的旗幟下聚集起來了,這是中國一股新的力量,革命前途的——
這些想頭差不多是同時湧起的。他重又看那些赤著的腳,一縷感動的酸楚意味從胸膈向上直冒,閃著沉毅的光的眼睛便潮潤了,心頭燃燒著親一親那些赤著的腳的熱望。
他回頭看他夫人,她正舉起她的手巾。
早上——一堆土一個兵
——[中國]沈從文
天欲發白。一切皆靜靜的。這分沉靜便孕育了稍後一時金鐵齊鳴的種子。
老同誌伏在山地土溝邊如一隻狗,身穿破棉襖兒,見得多,聽得多,膽量穩穩的,心沉沉的,不怕冷,不怕餓。
為的是會那麼一手,有了經驗,到時候天空中燕子似的鋼鐵飛竄,“來,X你的娘,炸你個七塊八塊!”一下子把那個黑沉沉的玩意兒,向遠處拋去,訇——一堆煙子,一堆石頭,一堆泥土,向上直卷。一口猛勁的犁,一隻瞧不見的大手,這麼一下翻起多少東西!那大腿,那手指,那點撕碎拉長的內髒;起花的腸子,水蛇似的腸子。“來,X你祖宗,再來一下!”又再來了一下。
在那時節老同誌是半瘋的。空中的一切聲音皆使他發瘋。“來,X你……”便又再來了一下。每一個動作相伴而來的是個粗俗的字眼,這包含了一種力量,一分氣。
老同誌可沒有死,天知道這是誰出的主意,勇敢人照例就不會輕易死。槍子兒常常趕人背後穿,你想跑,隻一下子你便完事了。你不跑,你不會在衝過來的毛子以前完事。
噓——一顆流彈;一隻紫色的鳥兒打頭上飛過去,一個信號,暴雨中第一滴雨點。來了,昨天的事又快來了。同天明一樣,黑夜一走終究要來的。
一切過去了,黑夜和沉默皆已過去了。遠處有了機關槍聲音一陣,過後又異常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