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亮,好像再不會有什麼事。
老同誌把手在空虛裏抓了一把,看看風向什麼方麵吹。老同誌身邊有一個小同誌,一個學生,那頂圓圓的鋼盔擱在頭上,代為說明他來到這兒還不多久。那學生啞啞地說:
“老同誌,別開玩笑,小心一點兒。”
“小心一點兒?小心你做皇帝的命!你是來幹嘛的?我問你。”
那一邊便無回嘴聲音了。
過一會兒,那戴了鋼盔的學生卻說:
“老同誌,老同誌,到了一萬頂鋼盔,今早衝鋒時可不怕機關槍了。”
人年輕了一點,話說得那麼傻,真像機關槍子兒單揀腦瓜子鑽,別一處皮肉不興穿過似的。故老同誌聽到這兒時笑也不笑。後麵的人要買帽子愛國,前麵的可不要。他們要大炮小炮,要機關炮同向空中飛機瞄準的高射炮,向誰去要?從學生看來這老同誌正有點傻,像那麼勇敢,那麼猛,不是傻子誰作得出這件事。看看地麵各處已現出了淡淡的輪廓,壕溝如一條黑色帶子,向高處爬去。學生問:
“老同誌,老同誌,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為什麼到這兒來?鬼明白。你為什麼到這兒來?我問你。人明白的都不來,來的就不大明白。大家都想搬了寶貝向南邊跑,不要臉,不害羞,留下性命做皇帝,這塊土地誰來守?”
“你有家……有土。”
“我有田土舍不得離開嗎?我有墳土。毛子來了,占去咱們的土地,祖宗出了多少力,流過多少血,家門前一塊肥土讓他們拿去,不丟醜?讀書人不怕丟醜我可怕丟醜。站不住了,腦瓜子炸了,胸脯癟了,躺到那炮彈犁起的坑裏去,讓它爛,讓它腐。趕明兒有人會說:‘老同誌不癟,爭一口氣,不讓自己離開窄窄的溝兒向寬處跑。他死了,他硬朗,他值價。’”
那學生一句話不說,也把手在空氣中撈了那麼一下,想爬過來一點,似乎要親老同誌一下,老同誌說:
“夥計,小心點,不是玩的。”
“得啦,我讓你去做皇帝。我把你這個。”他想脫下那頂帽子,這帽子使他害了羞。
呦——
一下子小雛兒完了,放翻了,一個滾便轉到壕溝裏泥水中去了。一頂鋼盔留在老同誌身邊。
“發明這玩意兒帽子?”老同誌道,“天空中落雪子時,戴它到頭上去,擋一陣雪子。送來一萬頂,好像全望著別炸碎腦子,槍子兒趕別處進,把受傷的填滿一個北京城,讓人知道抵抗了那麼久,傷了那麼多,就來講和似的。媽媽的,你們講和我不和,我怕丟醜,我們祖宗並不丟醜。”
稍遠處有了槍聲,左邊有了槍聲,右邊有了槍聲。老同誌摸摸身邊,身邊有一十七個炸藥作餡的鐵棒槌。寒氣中一切皆結了冰似的。空氣結了冰,鐵也結了冰。
我們選擇的道路
——[美國]歐·亨利
在不停地行駛了十幾個小時後,“落日號”快車不得不為車裏的人員補充水源,而加水的地方就在圖林以東的某個地方——一個不太大的供水站。
列車的工作人員開始忙著給車子加水,而與此同時,有三個人爬上了機車。他們是鮑勃·蒂德博爾、“鯊魚”多德森,和一名有四分之一克裏克人血統的名叫“大狗”約翰的印第安人。三隻火槍口堅定地對準了正在抽煙的司機。顯然,司機很驚慌,因為煙頭掉在了地上,而且幾次張嘴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鯊魚”多德森是三人中的首領,他幹脆地命令司機走下機車,脫下機車和後麵的煤水車的掛鉤。接著“大狗”約翰蹲在煤堆上,用槍威脅著司機與司爐,命令他們把機車開出五十碼之外。司機和司爐麵對著槍口,不得不服從。
“鯊魚”多德森和鮑勃·蒂德博爾認為,在乘客那裏並不會有太多的收獲,不必多費手腳去沙裏淘金,列車的保險櫃才是更大財富起源。他們發現,服務員以為“落日號”快車不過是在加水,對於車裏發生的搶劫之事一無所知,因而顯得從容自若。當鮑勃拿他的左輪手槍和槍柄把這種念頭敲出他的腦袋時,歹徒已經將大包的火藥堆向了保險櫃。
隨著一聲巨響,金錢與寶石全都呈現在歹徒的眼前。旅客們偶爾把頭伸出車窗外,瞧瞧天空有沒有雷雨雲。列車長拉了拉鈴索,鈴索似乎失去了彈力,一拉就掉了下來。“鯊魚”多德森同鮑勃·蒂德博爾已經將戰利品收拾幹淨,從車廂跳下,腳登高筒靴,慌慌張張地奔向機車。
司機有礙於眼前的手槍,心裏的氣無處發泄,還好他並未被衝昏頭腦。他遵照命令將機車駛離車廂。可是要知道,沒有一個計劃是天衣無縫的。列車的報務員看出了蹊蹺,瞧準空當,掏出手槍向歹徒打去。“大狗”約翰先生對這個列車員太大意了,無意間一步失算成為了活靶子,子彈穿透了他的心髒。這位克裏克的騙子從車上滾到地上,他這一死無疑使他的同夥分贓便宜了許多。
從水塔開出二英裏,歹徒逼迫司機立刻停車。
現在列車已不再具有先前的吸引力了,他們迫不及待地離開車廂尋找一個可以分贓的地方。他們在茂密的灌木叢中呼啦啦地猛撞了五分鍾,來到了他們先前找好的地方,那裏有三匹馬拴在下垂的樹枝上。其中一匹馬在等待著“大狗”約翰,他可不會再來騎它了,盡管他生前非常想擁有這一時刻。強盜們卸下它的鞍橋,顯然重獲自由這一刻的興奮可以令它暫忘主人一段日子了。
他們跨上了另外兩匹馬,將帆布袋橫跨在前鞍橋上,小心翼翼地快步穿過樹林,好容易找到了遠處的一個幽美的峽穀。馱著鮑勃·蒂德博爾的那匹馬由於在坎坷的道路上行走過快而跌斷了一條前腿。沒過多久,它就被主人當成拖累殺了。他們開始坐下來商量怎樣遠走高飛。他們是沿著一條迂回曲折的小路來到這裏的,顯然,他們拖動這些搶來的財物時顯得神采奕奕,但現在他們早已疲憊不堪了。他們認為,在可能來追蹤他們的最快捷的武裝人員之間,在時間和空間上頗有一段距離。“鯊魚”多德森的馬鬆開了籠頭,拖著韁繩,在青草地上盡情享受著它的美食,完全沒有為同伴的離別而顯得煩躁不安。鮑勃·蒂德博爾打開了帆布袋,和同夥重新清點了所有的戰利品,那些東西可以讓他們揮霍好長一陣子。
“天啊!你真是天生的謀略家!”他歡天喜地地招呼多德森,“我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你,我們得不到這一切。”
“快想想以後要怎麼做吧!別再廢話了!我們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明天天亮以前他們會追上來的。”
“同騎一匹馬,直到買到新馬為止。”樂觀的鮑勃回答,“我們會買下我們最先碰到的馬。瞧吧!我們是有錢人了,這麼多錢!看錢袋上的標簽,有三萬——每人一萬五!”
“犧牲那麼多卻隻換來這麼少的東西。”“鯊魚”多德森說,說時用靴尖輕輕地踢著帆布袋。於是他心事重重地瞧著他那累壞的馬的濕滴滴的兩脅。
“老玻利瓦爾恐怕是使盡了精力,”他慢吞吞地說,“如果你騎它時再小心一點該多好。”
“我也這麼想,”鮑勃真心真意地說,“不過已經無法可想了。玻利瓦爾是唯一的希望,隻有這一個辦法了,不是嗎?直到我們得到新的坐騎。這死的鯊魚,我想起來就覺得滑稽,來自東邊的你是那麼精明,尤其是在做這種冒險工作時,我們本地人根本沒法與你比。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老家嗎?”
“紐約州,”“鯊魚”多德森說,他看來有些累,也有點餓,“我出生於烏爾斯特縣的一個農莊。由於許多原因,很小的時候我就一個人開始闖天下。我來到西部純屬偶然。我把衣服打成一個包,沿路走去,目的地是紐約城,我很有信心在那裏做一番大事業。一天傍晚,我走到一個岔路口,不知道該向哪邊走好。糊裏糊塗地走了一條路。那天夜裏,我走進了‘大西部’戲班的宿營地,那戲班在小城鎮巡回演出,我就同戲班子一道到西部來了。我總埋怨命運在捉弄我,時不時地和我開玩笑。”
“啊,我認為這同你原來的結果大概沒有什麼兩樣,”鮑勃·蒂德博爾頗有點哲學意味地愉快地說,“路不能決定一切,是我們內心的什麼東西改變了我們自己的人生。”
“鯊魚”多德森起身靠著一株樹站著。
“我很想現在有兩匹馬在我們麵前。”他又說了一次,幾乎是悲天憫人的樣子。
“我還不是一樣!”鮑勃同意道,“它確實已經盡了它這個年齡的所能。可是玻利瓦爾會帶我們渡過難關,萬無一失。我想我們還是走吧,好不好,鯊魚?錢先全放在袋子裏,就這樣放著,誰也不動,然後上路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鮑勃·蒂德博爾一切都按多德森說的辦了。當他抬起頭來,他看到的最醒目的東西是“鯊魚”多德森的四五口徑的槍口,方向無疑是他的腦袋。
“別開玩笑了,”鮑勃勉強一笑說,“警察要來了。”
“不要以為我在開玩笑。”“鯊魚”說,“你不必上路了,鮑勃,我不願告訴你,我本不想殺你,可是隻有一人一馬才可以逃脫,你已成為我的托累了。”
“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了,‘鯊魚’多德森,”鮑勃平靜地說,“我們好多次同甘苦共患難。我從不騙你的錢財,我一向非常尊重你的為人。我聽說過一些奇談怪論,說你不光彩地槍殺過一兩個人,我不但不信任,還為你辯解。嗯,如果你不過是跟我開個小的玩笑,‘鯊魚’,那就把槍收起來,我們抓緊時間快點上路。如果你要開槍——那就開槍吧,你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鯊魚”多德森的臉上顯出深切悲痛的模樣。
“當你的栗色馬摔斷了腿,”他歎了口氣,“你應該知道,你就是多餘的了。”
然而悲傷立刻被冷酷代替,多德森在五秒鍾內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鮑勃·蒂德博爾果真不再上路了。那個黑心朋友的致命的四五口徑手槍一聲巨響,引起山鳴穀應,終於如人所願,一人一馬安全地逃離了那個城鎮與峽穀。
可是當“鯊魚”多德森向前疾馳的時候,樹林似乎喪失了影蹤,右手握著的手槍好像變成桃花心木椅子的曲臂;他的馬鞍也離奇地高舉起來。於是,多德森從夢中醒來,回到了繁忙的辦公室。
我這是在告訴諸君,多德森——德克爾公司的多德森,即華爾街的經紀人,張開了眼睛。他那心腹職員皮博迪坐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他。辦公室的裏裏外外仍是吵鬧不止,令人心煩意亂。
“啊哈!皮博迪,”多德森眨眨眼說,“你來時,我睡多久了,我想一定很長時間了吧?”
“特雷西——威廉斯公司的威廉斯先生在外麵。他是來結那筆愛克斯股票賬的。他拋空失了手,先生,你一定不會忘記了吧?”
“是的,我記得。愛克斯股票今天的行情是多少?”
“一塊八毛五,先生。”
“好了,就按行情給吧!”
“請諒解我的魯莽,”皮博迪局促不安地說,“我認為您應該再重新考慮一下。他是您的一位老朋友,多德森先生,而您實際上已壟斷了愛克斯股票,我想您可能——我是說,價格高得太離譜了,我記得,他賣股票給您的價格好像是九毛八,如果您這樣做,按照市價結算,就會使他從此沿街乞討。”
多德森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冷酷無情且貪婪無比,正像夢中一樣,一切都變得那麼快。
“你難道沒明白我的話?”多德森說,“照市價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