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以上觀點,老人憑借深厚的文字功底與切實的感受將其著成了上百頁的書。這個主題在他心裏會變得那麼龐大,他自己也有變成畸人的危險哩。他之所以沒有變成畸人,我想就因為他始終沒有出版這本書。這也許要好好地感謝老人體內的那個年輕事物。

還記得前文講的那個年老的修床的人嗎?我之所以提到他,隻是因為像許多所謂十分普通的人一樣,他把持著自己的信念生活了大半生,同樣他也是畸人。

三個問題

——[俄國]托爾斯泰

從前,一個遙遠國度的國王突發奇想,如果他總是知道開始做一件事情的適當的時間,如果他知道誰是他該聽取意見的恰當的人,而誰又是他應該避開的人,還有什麼時候他最應該做什麼事,當然,他希望知道更多的事情。

他將這些問題公告天下,要是有誰告訴他:何時是開始行動的合適時間,誰是他最需要的人以及他如何才能知道什麼是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那他的下半生將會擁有享用不盡的金銀珠寶。

國王麵前來了許多博學之士,他們帶來了不同地方的答案,內容當然千奇百怪。

在第一個問題的觀點上,有的人說,為了知道采取每個行動的適當時機,一個人必須事先列出一張年月日的行事日程表來,然後嚴格照表行事。有的人說,要事先確定采取每個行動的適當時機是不可能的,但隻要踏踏實實地對待每一件事,從中找出目前最需要的事情,這就行了。還有人說,國王對於正在進行的一切不管怎樣的經心在意,要靠一個人來正確地判斷何時是采取行動的適當時機,也還是不可能的,選拔幾個優秀人才組成小團體專門研究時機問題也許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是,這時候又有人說,有些事過於緊急,來不及經過多個人員進行討論就得立即拍板。為了做出這種決定,你就得事先知道將會發生什麼情況,而這並非正常人能夠辦到的。因此,為了知道采取每個行動的適當時機,你得請教術士才成。

對於第二個問題,答案也是各式各樣的。所有與國王有過接觸的人似乎都被列了出來。

對於第三個問題,即什麼是最重要的事,有人回答說,世上最重要的事是科學,另一些人說是戰士的武功,還有些人則說是宗教信仰。

答案雖然多之又多,但沒有一個是國王欣賞的。但他仍然希望能找到問題的正確答案,所以決定去西方請教一位在民間被廣為傳頌的以智慧與勤勞並稱的隱士。

隱士性情孤僻但對來客的要求比較簡單,除了普通老百姓以外,不接待任何人,所以國王微服去拜訪,在到達隱士的小庵之前就下了馬,身邊隻留下一個侍從。

沒費多大力氣,國王就找到了隱士。在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吃力地勞動。他見了國王,跟他打了個招呼,還是繼續挖他的地。他像是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而顯得極瘦。他的鐵鍬每次下去似乎改變不了地麵多少變化。

國王走上前去對他說:“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有三個問題非常需要你給我解答:我如何才能知道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呢?誰是我最需要的人?最後,什麼是需要我首先關心的最重要的事?”

隱士的鍬在暫停了一下後又徑自地挖起地來。

“你累了,”國王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可以幫你。”

“那謝謝了!”隱士說,把鐵鍬遞給國王,很悠閑地躺在地上休息。

國王挖了兩畦地,又停下來提出他那三個問題。隱士還是沒有答話,伸手要接鍬,輕聲說道:

“現在你歇一歇吧——讓我來挖會兒。”

但是國王不給他鐵鍬,一直埋頭為隱士挖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太陽似乎不耐煩了,躺進了山的背麵,國王更沒有太陽的耐性,他一扔鐵鍬,說道:

“我到你這兒來,聖明的人,是為了給我的問題求得一個答案。如果你不能或不願給我答案,那你不妨直接打發我走人。”

“有什麼人跑過來了,”隱士說,“讓我們瞧瞧,是誰。”

國王轉過身,看到一個長著大胡子的人從他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衝過來。那人用手按住肚子,渾身都是鮮紅的血。隻跑到一半,他就支撐不住了,倒在地上,發出微弱痛苦的聲音。國王和隱士解開那人的衣服,看見上麵的傷口大的可怕。國王盡量把傷口洗淨,用他的手帕和隱士的一條毛巾把它包紮起來。但根本止不了多少血。過了一陣子,血流得少了,那人緩緩地睜開眼睛,要求給點水喝。國王滿足了他的要求。這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涼氣漸重。所以國王在隱士的幫助下把傷者扶到庵裏,他需要休息,而且他現在也無法告訴他們任何事情。國王由於趕了路,又做了許多事,就在門檻上坐下來睡著了——由於疲勞,他睡得很沉,即使夏夜的涼氣也無法打擾他片刻。早晨醒來,國王用了很長時間才記起昨天的種種事情。

“寬恕我吧!”大胡子看見國王醒了,正看著自己,就聲音微弱地說。

“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在對我說嗎?”

“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我就是那個誓死要親自向你報仇的仇人,因為你處決了我的兄弟,又沒收了我的財產。我探聽到了你昨天的行蹤,於是埋伏起來準備為我兄弟報仇。但是白天過去了,你沒有回去,所以我就從埋伏的地方出來找你,可是你的侍從記性太好了,不但認出了我,還打傷了我。我是逃出來了,但要不是你把我的傷口包紮好,我還是會死去的。你以德報怨那麼聖明,我將為你效犬馬之勞,我會將你的聖行傳遍天下,但請你首先寬恕我吧!”

國王一開始很驚訝,但聽到最後他緊緊地握住那人的手。他不僅寬恕了他,還說要派他的仆人和他自己的禦醫來看護他,又答應歸還他的財產。

現在國王又不得不去找隱士談談了,因為離開之前他還希望再一次為他提出的問題求得一個答案。這時候,隱士已不再用鍬了,地上的土都已翻好,一粒粒綠油油的小種子被撒在了地裏。

國王上去對他說:

“我最後一次請求你,聖明的人,回答我的問題吧。”

“你已經自己解開了這些問題。”隱士說,幹瘦的身子半蹲在地上,但很認真地對國王說。

“什麼答案?你這是什麼意思?”國王問。

“你難道還不明白,”隱士說,“要不是你昨天可憐我衰弱無力替我挖地,而是直接回到你的宮殿,那個人就會襲擊你,你就可能死在他的手裏。所以最重要的時候就是你在挖地的時候,而我就是你最重要的人,為我做好事是你最重要的事。然後,那人受了重傷,這時候最重要的時候是你看護照顧他的時候,因為要不是你包紮好他的傷口,你無法擁有一個如此全力效忠你的侍者,所以他是最重要的人,你為他所做的事是你最重要的事。記住吧!沒有什麼時間比現在更重要了!

“它所以重要,就是因為它是我們唯一有所作為的時間。最重要的人是同你在一起的人, 一點點恩惠會改變人的一生。而最重要的事則是對他做好事,為了別人,也為了自己。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

柔弱的人

——[俄國]契訶夫

前幾天我曾把孩子的家庭教師尤麗婭·瓦西裏耶夫娜請到我的辦公室來,要和她談談孩子的情況,順便付給她應得的工資。

我對她說:“請坐,尤麗婭·瓦西裏耶夫娜!我想工資應該付給你了。您也許要用錢,您太拘泥禮節,自己是不肯開口的……呶……我們和您講妥,每月三十盧布……”

“四十盧布……”

“不,三十……每月的工資我都清清楚楚地記下,我一向按三十盧布付教師的工資的……呶,您呆了兩月……”

“兩月零五天……”

“整兩月……那就按兩個月來記好了。這就是說,應付您六十盧布……扣除九個星期日……在星期日您不會和我孩子學習過多的東西,而玩耍的時間會更多一些……還有三個節日……”

尤麗婭·瓦西裏耶夫娜驟然漲紅了臉,牽動著衣襟,但一語不發……

“三個節日一並扣除,應扣十二盧布……柯裏雅有病四天沒學習……您隻和瓦裏雅一人學習……您牙痛三天,我夫人準您午飯後歇假……十二加七得十九,扣除……還剩……嗯……四十一盧布。一點問題也沒有吧?”

尤麗婭·瓦西裏耶夫娜的表情更加難看,她顯然想說什麼,下巴在顫抖。突然她神經質地咳嗽起來,然後擦了擦鼻涕,但還是沒說一句話。

“新年底,您打碎一個帶底碟的配套茶杯,扣除兩盧布……你應該知道我沒有按茶杯的全價,它是傳家寶……上帝保佑,我總是不停地丟失財產!而後,由於您的疏忽,柯裏雅爬樹撕破禮服……扣除十盧布……女仆盜走瓦裏雅皮鞋一雙,也是由於您的玩忽職守,您必須得對此負責,要不是因為您,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的。所以,也就是說,再扣除五盧布……一月九日,您從我這裏支取了十盧布……”

“我沒支過!”尤麗婭·瓦西裏耶夫娜聲音小得可憐。

“聽著!我可不是傻瓜”。

“呶……那就算這樣,也行。”

“四十一減二十七淨得十四。”

盡管她的表情不停地在變,甚至多了些淚珠,但也隻能是隨他去了。令人憐憫的小姑娘啊!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有一次,我隻從您夫人那裏支取了三盧布……再沒支過……”

“是嗎?這麼說,我得重新寫一下我的賬簿!從十四盧布再扣除……呐,這是您的錢,最可愛的姑娘!三盧布……三盧布……又三盧布……一盧布再加一盧布……請收下吧!”

我把十一盧布遞給了她,她接過去,很長時間才喃喃地說:

“謝謝。”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碰到了我的桌子,響聲很大。憎惡使我不安起來。

“為什麼‘謝謝’?”我問。

“為了給錢……”

“實際上我剝奪了你的錢!為什麼還說‘謝謝’!”

“在別處,根本一文不給。”

“不給?太怪啦!我和您開玩笑,對您的教訓是太殘酷了……我要把您應得的八十盧布如數付給您!呐,事先已給您裝好在信封裏了!可是你怎麼能夠忍受這一切呢?為什麼不抗議?為什麼沉默不語?難道你要用你的眼淚來應付這一切嗎?難道你可以這樣軟弱嗎?”

她苦笑了一下,而我卻從她臉上的神態看出了答案,這就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