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請她對我的殘酷教訓給予寬恕,跟著把使她大為驚疑的八十盧布遞給了她。她連數都沒數,好像即使裏麵是報紙,她也不會介意的。

我呆呆地望著這一切,心裏的念頭翻騰不息:

“也許世上隻因有了這樣的弱者,才會有蠻橫無理的強者。”

一隻套鞋

——[前蘇聯]左琴科

電車實在太擁擠了,而且你不能亂動,如果你不聽勸告,非要在那狹小的空間裏展示你的活潑,那你一定保不住你的套鞋。

當然,隻是一隻套鞋,很多人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但如果你的套鞋在兩分鍾內就沒了,你一定不會裝作若無其事的。

我再清楚不過了,上電車的時候兩隻套鞋都在腳上,但等到下車的時候,結果卻是:兩隻套鞋已經分居了。所有的衣物都老老實實地呆在它應在的地方,惟獨我右腳上的那隻套鞋不見了。

車已經載著那隻套鞋飛馳而去了……

我脫了剩下的那隻套鞋,用報紙包上,就這麼上班去了。等著吧!下班後我一定把它找回來。

下班了,這成了我的頭號大事。我先找了一個認識的電車司機,希望從他那裏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他的話讓我心裏踏實多了。他說:

“嗯!是在電車上啊!應該沒有什麼問題。要是丟在別的公共場所,那就不保險啦。丟在電車上,找到的希望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我們局裏有個失物招領處,到那兒就能領回失物,他們專負責這種事。”

“噢,謝天謝地,”我說,“現在我心就定啦。唉,我的套鞋是全新的,剛穿上兩分鍾而已。”

很快,我就找到了失物招領處。

“朋友,我的一隻套鞋在電車上弄丟了,我希望能在這裏找回來。”

“可以,”招領處的人回答說,“請描述一下您的套鞋吧。”

“套鞋嘛,好像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說,“鞋號是十二號。”

“十二號的鞋,我們這裏可能有一萬二千多隻,你再細細地說一下吧。”

“特點嘛,也很普通,那是綠顏色的,鞋的兩旁有白色條紋。”

“這樣的鞋我們這兒也有上千隻,說得再詳細點好嗎?”

“那是一隻全新的套鞋,連鞋油都沒來得及上。”

“請您稍等。”

瞧,她手裏的確拿著我的套鞋。

我當時真想擁抱她一下。

我想,這裏的工作真出色,工作人員竟在一隻套鞋上花這麼大的功夫,難得極了。

“謝謝,”我說,“朋友,真不知如何感謝您的幫助,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快給我吧,我好穿上。謝謝你啦!”

“不行,尊敬的同誌,我仍不能確定這套鞋的真正主人。”

“我何必去騙一隻套鞋呢?”

“我們絲毫不懷疑這一點。很可能這就是您丟的那隻套鞋,但現在不能給您。請您開個證明來,證明您確實是丟了鞋。讓居委會再開個證明確保一下吧!這樣才符合我們的工作程序。”

“朋友,”我說,“好同誌,可是我的街坊並不知道我出了這檔子事,他們可能不給開這樣的證明。”

“他們一定會幫你的,而且……”

他堅持原則,我隻好無奈地離開了。

第二天,我找到了居委會主任,對他說:

“請給我開個證明,我丟了一隻套鞋。”

“這是事實嗎?我可是上過不少次當了!是不是想撈個非分之財?”居委會主任說。

“真的,”我說,“我是丟了鞋。”

他說:“那就拿一張電車公司的證明,單憑你一句話,我可不敢胡亂開證明,我必須為居委會的聲譽負責。”

我說:“就是他們讓我來這兒開證明的。”

他說:“那你打個報告吧。”

我說:“怎麼寫呢?”

他說:“你就寫:某年某月某日丟失鞋一隻……等等,等等,再加上點保證,就說你以什麼樣的名義起誓……”

我寫了報告,隨後便拿到了居委會的證明。

我拿著證明又到了失物招領處。好在一切都很順利,套鞋被我拿了回來。

現在我終於拿回了我的那隻套鞋,並把它重新穿到我的腳上。“瞧,他們的服務態度多好!要是別的單位,為一隻套鞋肯定不會花那麼多時間!從車上扔出去完事了。雖然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但畢竟不是一無所獲。”

但事情總不是那麼盡如人意,在又一回裏,我又丟了另一隻套鞋——一星期以來,我把它包在報紙裏一直隨身夾帶著。這次可記不得丟在哪裏了。但我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一定不是在電車上。

雖然有所損失,但總算沒全白忙活,現在我把它放在五鬥櫃上。每當心裏煩悶時,隻要朝這隻套鞋看上一眼,我就心平氣和了。那時我心裏總會想:總會有像這樣優秀的機構給我幫助的。

這隻套鞋對我來說已遠遠地超出了它應有的價值,我一定會永遠地保留著。

路過

——[俄羅斯]赫爾岑

那是在去莫斯科的途中,由於路程太遠,不得不在途經的省城裏暫住一下。第二天早晨,就有一個熟人匆匆忙忙地跑來見我。她著急得不得了:丈夫原本判了一年的監禁,但最後又要加刑了。我把案情詢問了一遍,覺得加判得並不合理。

我認識一個公正無私的法院院長,同時他又是個大怪物。我徑自出發到刑庭去找他。當時還沒有開庭,我一眼便認出他。他那麼瘦小,獨個兒坐在那看厚得嚇人的卷宗。我跟他已經三年不見,他看到是我,自然也非常高興,一下子站起來抓住我的手,在闊別之後,看到熟識的麵孔總是很高興的。我把那農民的情況跟他講述一遍,他命令下屬把卷宗調來。判決書已經準備好,但是我請他注意到某些“減輕罪刑的情節”。他在仔細衡量後,認為改判輕刑也有可能。

對於他的熱情幫助,我非常感謝,我高興地擁抱了他:

“符拉基米爾·雅科夫列維奇,要是我沒有來,沒有請您把卷宗重新看一遍,那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那隻有讓上帝保佑他了,老兄!”那老頭把藍眼鏡推到額頭上,回答道,“我在工作上已經盡了全力,我不看過全部卷宗,從來不在定罪書上簽字,我極不願意去尋找可以減輕案情的地方。”

“嗯,倒是既無法責備您寬大無邊,又無法說您過分熱心於為被告人開脫呢。”

“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在這法院裏服務了近二十年,凡是在重刑犯的判決書上簽字,都要持筆猶豫半天。”

“使人們少受些重罪難道不好嗎?”

“事情並非你想象得那樣簡單。你們新派人自然就管抓個尖兒——就說您吧,想來就在哪個部裏當過差,但根本沒有實際辦案的經驗。您是否願意在我們檔案庫裏鑽研一番,哪怕把最近兩年的卷宗看一下也好,那會讓您了解很多事情。您將會懂得尋找開脫的理由牽扯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您肯讓我來學習,原是一件令我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在我搬到你們的檔案庫中來住上幾個月之前——要看完兩架子的檔案,我定會累垮的——請您現在就大概地解釋一下令我變得沒有一點頭緒的問題吧。那就是您為什麼要討厭減輕案情的情節?是哪些因素影響著您?是時間,還是身體,或別的什麼?”

“上帝啊,饒恕我的罪過吧!在你眼裏,我是那一種對工作不負責任的人嗎?竟然會因為偷懶而加深一個可憐人的不幸?我隻是不願牽扯上太多的東西,這一點我必須重申一下。”

“對於您這種說法,我感到陌生,您願意給我一些解釋嗎?”

“啊……啊……啊……彼得堡這些官兒們,每天在法院進進出出,讓人認為他們忙得不可開交,但相反他們不幹一點正事。您隨便拿起哪一件案子來尋找減輕案情的情節,都會牽扯上更多的案子,更多的人,要不都有罪,要不都清白。牽扯的太多,影響太大!”

“也許這也不算太壞呀!”

“那得看是在什麼樣的背景環境下了。這在費拉特爾費亞這類人吃人的地方是好的,但在這文明的人類社會裏,這種犯了罪卻沒被懲罰的人是不容被接受的。”

“不過既然您自己能為他找到開脫的理由,那他還算得是個什麼有罪的人呢?”

“所以我告訴自己,絕不能陷入這一發不可收拾的關係裏麵。這可不是我工作的真正意義所在。我的工作不能帶有任何感情,一切要以法律行事,而且就算不管這些,也不好——怎麼辦呢?對於一個小偷來說吧,偷東西本是應受到懲罰的……什麼他是生活所迫,什麼母親病了呀,什麼三歲就死了父親,有了上頓沒下頓呀,流浪慣了呀……我得承認那些理由很值得人去同情,但我能因為這些而開脫他嗎?不,老兄,有口供,有物證,請別生氣,法典十五卷第幾款有明文規定,就因為這樣,我隻能依法辦事,努力控製自己去尋找減輕案情的地方。

“剛來這裏工作的時候,這種情況困擾了我無數個日日夜夜。夜晚腦子裏想起案件,總要細細地分析一下,直到自己心裏滿意為止:沒有罪。好像故意刁難似的,總是睡不著覺。按理講,我無需這樣做——和我又沒有什麼關係,隻是那麼一個流浪漢、壞蛋、逃亡者……但我心裏仍然如刀割一般地疼痛,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們。宣告一兩個無罪也就罷了,可是那兒還有第三個……那我怎麼辦,我是在為國家、為人民而工作,為了院長這個神聖的職稱,我要努力堅持地做好工作。況且上司會怎麼說呢——全是無罪釋放,那法院成了什麼?我考慮來考慮去,終於放棄了原來的想法。我要做的工作太多了,而且難度也很大,不比民庭——證明了委托書,寫好了契據,驗過了遺囑,認定了農奴贖身證,一天的活就到此為止了。可是這兒,一想到有一個叫葉裏美的兩星期前還站在這兒,說過話,可是現在已經走上了服刑的道路了;有一個叫阿古麗娜的也是一樣,而且,您知道,這一個……是走著去的……,心中實在是難過極了。現在你總算明白了吧?”

“明白了,現在我完全可以理解您的處境與您的立場。”

“老兄,這隻是你與我之間的對話,請不要跟更多的人談起,尤其是重要人物,因為會招來話柄——這個院長是個白癡,是個十足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