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兔和貓
——[中國]魯迅
住在我們後進院子裏的三太太,在夏間買了一對白兔,是給伊的孩子們看的。
這一對白兔,似乎離娘並不久,雖然是異類,也可以看出他們的天真爛漫來。但也豎直了小小的通紅的長耳朵,動著鼻子,眼睛裏頗現些驚疑的神色,大約究竟覺得人地生疏,沒有在老家時候的安心了。這種東西,倘到廟會日期自己出去買,每個至多不過兩吊錢,而三太太卻花了一元,因為是叫小使上店買來的。
孩子們自然大得意了,嚷著圍住了看;大人也都圍著看;還有一匹小狗名叫S的也跑來,闖過去一嗅,打了一個噴嚏,退了幾步。三太太吆喝道,“S,聽著,不準你咬他!”於是在他頭上打了一掌,S便退開了,從此並不咬。
這一對兔總是關在後窗後麵的小院子裏的時候多,聽說是因為太喜歡撕壁紙,也常常啃木器腳。這小院子裏有一株野桑樹,桑子落地,他們最愛吃,便連喂他們的菠菜也不吃了。烏鴉喜鵲想要下來時,他們便躬著身子用後腳在地上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像飛起了一團雪,鴉鵲嚇得趕緊走,這樣的幾回,再也不敢近來了。三太太說,鴉鵲倒不打緊,至多也不過搶吃一點食料,可惡的是一匹大黑貓,常在矮牆上惡狠狠的看,這卻要防的,幸而S和貓是對頭,或者還不至於有什麼罷。
孩子們時時捉他們來玩耍;他們很和氣,豎起耳朵,動著鼻子,馴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裏,但一有空,卻也就溜開去了。他們夜裏的臥榻是一個小木箱,裏麵鋪些稻草,就在後窗的房簷下。
這樣的幾個月之後,他們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常快,前腳一抓,後腳一踢,不到半天,已經掘成一個深洞。大家都奇怪,後來仔細看時,原來一個的肚子比別一個的大得多了。他們第二天便將幹草和樹葉銜進洞裏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興,說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對孩子們下了戒嚴令,從此不許再去捉。我的母親也很喜歡他們家族的繁榮,還說待生下來的離了乳,也要去討兩匹來養在自己的窗外麵。
他們從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裏,有時也出來吃些食,後來不見了,可不知道他們是預先運糧存在裏麵呢還是竟不吃。過了十多天,三太太對我說,那兩匹又出來了,大約小兔是生下來又都死掉了,因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卻並不見有進去哺養孩子的形跡。伊言語之間頗氣憤,然而也沒有法。
有一天,太陽很溫暖,也沒有風,樹葉都不動,我忽聽得許多人在那裏笑,尋聲看時,卻見許多人都靠著三太太的後窗看:原來有一個小兔,在院子裏跳躍了。這比他的父母買來的時候還小得遠,但也已經能用後腳一彈地,並跳起來了。孩子們爭著告訴我說,還看見一個小兔到洞口來探一探頭,但是即刻縮回去了,那該是他的弟弟罷。
那小的也檢些草葉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許他,往往夾口的搶去了,而自己並不吃。孩子們笑得響,那小的終於吃驚了,便跳著鑽進洞裏去;大的也跟到洞門口,用前腳推著他的孩子的脊梁,推進之後,又爬開泥土來封了洞。
從此小院子裏更熱鬧,窗口也時時有人窺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見了那小的和大的。這時是連日的陰天,三太太又慮到遭了那大黑貓的毒手的事去。我說不然,那是天氣冷,當然都躲著,太陽一出,一定出來的。
太陽出來了,他們卻都不見。於是大家就忘卻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裏喂他們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進窗後的小院子去,忽然在牆角上發見了一個別的洞,再看舊洞口,卻依稀的還見有許多的爪痕。這爪痕倘說是大兔的,爪該不會有這樣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牆上的大黑貓去了,伊於是也就不能不定下發掘的決心了。伊終於出來取了鋤子,一路掘下去,雖然疑心,卻也希望著意外的見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卻隻見一堆爛草夾些兔毛,怕還是臨蓐時候所鋪的罷,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沒有什麼雪白的小兔的蹤跡,以及他那隻一探頭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氣忿和失望和淒涼,使伊不能不再掘那牆角上的新洞了。一動手,那大的兩匹便先竄出洞外麵。伊以為他們搬了家了,很高興,然而仍然掘,待見底,那裏麵也鋪著草葉和兔毛,而上卻睡著七個很小的兔。遍身肉紅色,細看時,眼睛全都沒有開。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預料果不錯。伊為預防危險起見,便將七個小的都裝在木箱中,搬進自己的房裏,又將大的也捺進箱裏麵,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從此不但深恨黑貓,而且頗不以大兔為然了。據說當初那兩個被害之先,死掉的該還有,因為他們生一回,決不至於隻兩個,但為了哺乳不勻,不能爭食的就先死了。這大概也不錯的,現在七個之中,就有兩個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閑空,便捉住母兔,將小兔一個一個輪流的擺在肚子上來喝奶,不準有多少。
母親對我說,那樣麻煩的養兔法,伊曆來連聽也未曾聽到過,恐怕是可以收入《無雙譜》的。
白兔的家庭更繁榮;大家也又都高興了。
但自此之後,我總覺得淒涼,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麼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並S也不叫一聲。我於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裏,清早起身,隻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於鷹吻的了,上午長班來一打掃,便什麼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裏呢?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麼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著,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裏呢?夏夜,窗外麵,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於其間,而別人並且不聽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麼,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
嗥的一聲,又是兩條貓在窗外打起架來。
“迅兒!你又在那裏打貓了?”
“不,他們自己咬。他那裏會給我打呢。”
我的母親是素來很不以我的虐待貓為然的,現在大約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麼辣手,便起來探問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卻的確算一個貓敵。我曾經害過貓,平時也常打貓,尤其是在他們配合的時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並非因為他們配合,是因為他們嚷,嚷到使我睡不著,我以為配合是不必這樣大嚷而特嚷的。
況且黑貓害了小兔,我更是“師出有名”的了。我覺得母親實在太修善,於是不由的就說出模棱的近乎不以為然的答話來。
造物太胡鬧,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幫他的忙……
那黑貓是不能久在矮牆上高視闊步的了,我決定的想,於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書箱裏的一瓶青酸鉀。
財神與愛神
——[美國]歐·亨利
老安東尼·洛克沃爾曾經是洛代尤列卡肥皂廠的製造商兼業主,不過,現在他已經光榮退休了。他正從自己第五大道宅第的書房的窗子裏向外麵瞧。他的右鄰,那位貴族和俱樂部會員喬·範·舒萊特·薩福克·瓊斯正從家裏出來,當然,像這樣的風雲人物總會有一輛不錯的轎車停在那裏聽他召喚。像往常一樣,他總要朝那肥皂王宮正麵高處的意大利文藝複興式雕塑顯示他那特有的貴族式的輕蔑與不屑。
“盡管嘲笑吧,那能有什麼作用,真是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傻瓜!”前任肥皂大王評論道,“要是他不留神,以他的年紀與樣子被抓去當展覽品是沒有什麼問題的。等到夏天,我要將這屋子漆得五顏六色,看看那會他的荷蘭鼻子能翹多高?”
也許老安東尼·洛克沃爾喜歡賣弄他的嗓門,他走到書房門口大喊:“邁克!”其嗓門之高,當年曾響徹堪薩斯大草原遼闊的天空。他對應聲前來的仆人說:“去告訴少爺,我想見他,如果可以的話,叫他現在過來。”
小洛克沃爾走進書房後,老安東尼放下了手邊的活,光滑紅潤的大臉膛顯出又慈愛又嚴肅的神情,他瞧著兒子,這種神情弄得小洛克沃爾一時不明其意。
“理查德,”安東尼·洛克沃爾說,“你用的肥皂花多少錢買的?”
理查德聽了更是一驚,不是害怕,隻是吃驚。他沒有摸清老人的意圖。這老人活像第一次舉行招待會的姑娘,老是提出一些叫人意料不到的問題。
“我想是六塊錢一打,父親。”
“還有你的衣服呢?”
“一套不會超過七十元。”
“你是上流社會的人。”安東尼毫不含糊地說,“我聽說那些花花公子用二十四元一打的肥皂,一套衣服花上百元開外。你的錢與他們相比雖不是最多的,但也不是最少的,可是你倒是規規矩矩,很有分寸。我用的還是老尤列卡,當然,這一半要歸因於肥皂的質地,一半要歸因於我本人。要是你買一塊肥皂超過一角錢,那超出的部分無非是癟腳的香料和標簽包裝。五毛錢一塊的肥皂對你們這一代年輕人,可以說是配得你的身份與地位了,已經很不錯了。我說過,你是一個上流社會的人。他們說要經過三代才能造就出一個上流社會的人物,那真是讓人不能接受的事情。有錢就辦得到,而且辦得像肥皂油脂一樣滑溜。你也是用這種方法成為一個上流人物的!天哪,我也未能逃脫。我差不多同那兩個荷蘭老爺一樣粗魯,討人嫌,這一對左鄰右舍夜裏睡不安穩,隻因為我買下了他們兩家中間的房產。”
“但我認為錢也不是萬能的。”小洛克沃爾不無憂鬱地提醒他父親。
“你真是單純透頂。”老安東尼吃驚地說,“有錢就擁有一切。我翻檢了百科全書,幾乎從頭翻到尾,想找找有什麼事拿錢買不到。這工作恐怕要一直無意義地做下去了。我寧可要錢而不要田地。你倒說說有什麼東西用錢買不到?”
“當然有了,”理查德不無怨恨地說,“上流社會還有高人一等的、封閉性的小圈子,你花了錢也擠不進去呀!”
“是嗎?那我倒要好好和你講一下這個問題。”這位“萬惡之源”的擁護者咆哮著說,“假如阿斯特的祖先沒有錢買統艙票來到美國,你倒說說你那高人一等的小圈子在哪裏?”
理查德什麼都沒說,也許他認為爭執下去也沒有什麼結果。
“我要跟你談的正是這件事。”老人的嗓音放低了些,“這就是我叫你來的緣故。你這些日子心裏一定有什麼事情,當然,我是因為關心你才對你多加留意的。有什麼事說出來吧。我想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我能籌到一千一百萬,不動產不計在內。如果是你的肝病犯了,那麼‘漫遊號’就停在海灣裏,你可以駕駛它去任意你想去的外國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
“你猜得差不多,父親,雖不中,但也不遠了!”
“啊,我懂了,”安東尼熱心地說,“也許我應該花點時間了解一下那位姑娘。”
理查德在書房裏走來走去。他的這位粗魯的老父親既然這樣關心和富有同情心,他隻好說出實情,以取得他的信任。
“你可以對她進行狂轟亂炸般地求愛,”安東尼追問道,“她會撲到你懷裏。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年輕的單身貴族。你的手是幹幹淨淨的,沒有沾上尤列卡的油脂。而且你上過最好的大學,接受過最好的教育。”
“我還沒有找到機會。”理查德說。
“那就製造個機會呀!”安東尼說,“帶她到公園散散步,或者帶她去野餐,或者做完禮拜從教堂送她回家。等待機會的人永遠是最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