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高貴的人難得自重,這是恒古不變的常道,自己何嚐不是如此?
垂危的謝道韞自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那平生唯一的一次婚姻。
“我為什麼不滿意這次婚姻呢?是丈夫不好嗎?不!丈夫有地位,大小也是個封疆大史,先後任過江州刺史、左將軍、會稽內史;丈夫也有才華,與乃父一樣,也是個書法家;何況對自己也體貼入微,溫情有加?那麼,是婚配不當,有違袒製嗎?也不!王、謝二家門第相當,恪守士族婚配的祖訓,門當戶對,況且兩家是世交姻親,而王羲之和謝安都是一對人望,兩人交情深厚。誰都得承認這是一樁美好的姻緣,可是——”
病榻上的謝道韞不得不承認她不滿於這個婚姻,嫁過去之後壓根兒就瞧不起丈夫,她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歸寧之後的一段往事,是她與叔叔謝安的對話。謝安企圖勸導她,“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惡,你何至於恨他到這種程度?”她應聲答道:“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眾兄弟,則有封、胡、遏、未。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是的,她有一種怨懣的情愫,謝氏一門叔父輩一代名相不去說了,下一等也均是有聲於世的人才。封,是謝韶乳名,官至車騎將軍司馬,胡,是謝朗小名;也是東陽太守;遏指謝玄,末指謝淵,義興太守,可說是個個芝蘭玉樹,相比之下,王凝之隻能黯然失色,怎不叫她發出“石意天壤之間,乃有王郎”的恨恨之詞?
不過,死到臨頭,他捫心自問:當初那種“大不悅”恐怕更多的還是門第興衰的考慮。王、謝兩家發展趨勢已昭然若揭:謝家正如日行中天,漸趨鼎盛;而王家卻在把持朝政的王導死後,家道雖未衰落,可勢望已大不如前。比起人物輩出,勢望火紅的謝家來,已明顯處於下風。謝道韞雖不會勢利眼到不侍公婆,然則,那種類似降尊紆貴的情緒卻是與嫁俱來的,隱隱左右著她不能不向謝安發泄。
她在病榻上哀歎:為什麼一代出身高貴,就把人類最基本的感情都扭曲了呢?
她不由得又從夫君想到了自己的公爹,那個以書名滿天下的王羲之。
王羲之當時趨奉謝家,對待謝家的人要比對自己的嶽父殷勤得多。見到謝家的人來了,就傾架地款待;可自己的小舅子來了,卻招待得馬馬虎虎,竟氣得王羲之的夫人憤憤不平,吩咐自己的兩兄弟道:“王家見二謝,傾筐倒度;見汝輩來,平平爾。汝可無煩複往!”簡直要弄到親戚不上門的地步了。
其實,王羲之的嶽父郗鑒,也是東晉元勳,父子都曾任過顯職,隻不過後來退居閑散,沒有了權勢而已。
謝道韞想到了王家的子侄對舅家的態度,當郗家有權有勢時,自然另眼看待,執禮甚恭;可是,一旦落勢,便態度大變。“皆著高屐,儀容輕慢。”連坐一會兒都不肯,氣得郗公大罵是些“鼠輩”。
她在臨死之際,不由得感歎萬千了:“是的,出身豪門的人,幾乎死一下生就生活在權勢之中,注定了終生要在權勢之中浮沉,耳熏目染,視權勢為至寶,作為人生的終極目標,唯一追求,除權勢之外無地。什麼親情,什麼仁愛,什麼溫馨……統統讓權勢之海,卻不得不卑鄙下賤,勢利如斯,恰如溺海之人,隻能抓住權柄以殘喘苟延。奈何!
“人情的冷暖完全取決於權勢,還有人情嗎?”謝道韞在臨死之際無可奈何地承認了:出身豪族的人皆無人情!別看他們標榜清流!
“也許正因為如此吧!這些唯知權勢的人才成為眾失之的。”行將就木的謝道韞想到了自己何以突然成為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