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是死在逃亡途中的,具體說就是金城縣一個不起眼的小驛站——馬嵬驛竟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漁陽顰鼓動地來”,“安史之亂”弄得唐明皇焦頭爛額,安祿山的叛軍攻破了潼關,直撲長安。唐明皇隻能倉促出逃。走到了馬嵬驛,禦前大臣玄禮發動兵變,殺了楊國忠。
一支長矛,高高地挑著楊國忠的頭顱,懸掛在驛門之上。唐明皇看到了,心中暗暗高興,嘴裏卻故作驚訝地問道:“怎麼?楊國忠也能謀反嗎?”
他把問題拋了出去,然而並沒有人回答他,因為隻有高力士守在身旁。高力士卻根本無須回答,正是他向陳玄禮暗示了皇上的旨意,此刻就隻是若無其事地侍立著。
在瞿車之中的楊貴妃卻看到了,她長號一聲,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臨死,才坐了個普通嬪嬙乘坐的瞿車,說明竟不承認她的貴妃地位了。
大約人在臨死之前都有些預感吧,楊貴妃自從哭哭啼啼被塞進這瞿車起,就覺得心驚肉跳。她看看天子,臉上始終罩著濃濃的陰雲,甚至,本來和高力士在愜意地談說,隻要瞥見她,便立即落上了凝霜一樣的冰冷。她了解自己的夫君,這次“幸蜀”完全是被動的,是被她的哥哥楊國忠逼出來的。潼關失守得太突然了,可是“應亂”的“權宜之計”也不是如此這般。他隻習慣於人家按自己的意誌行動,今天 卻不得不服從別人的意誌。夫君的惱怒她完全明白,所以就經常地把期待、盼望、關切的眼神拋過去,熱望他能騎馬來一趟,那怕隻待一會兒,一小會兒,她也會告訴他,在這一點上,她絕不和哥哥一個心眼兒,如果唐明皇願意,她可以到玉真觀去,果真當那“太真道姑”去。無論如何,從此再也不過問任何政事了,不會再當哥哥的傳聲筒了。可是這唐明皇,上路以來卻從不肯光顧她一下。他明明看見自己急盼盼的眼神了,而且有幾次,她還來得及把女性的嫵媚都揉進那眼神中去了。然而,唐明皇卻熟視無睹,仍舊冷若冰霜。
楊貴妃感到顫傈。此情此景,唐明皇一定恨自己,十分地恨自己。他把這種恨全部地表現在臉上了,多麼可怕!
他又看看自己的哥哥,他騎著高頭大馬,也是始終不理睬自己。真的,這是十足的蔑視,連看都不看一眼。
此時,楊貴妃才似乎明白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價值。她活在這個世界上,似乎隻對於兩個人有意義:對唐明皇來說,她是個千嬌百媚的“玩具”;而對楊國忠來說,卻是個攫取權勢的“工具”。唯其她是“玩具”,所以才能當“工具”;也唯其是“工具”,所以這“玩具”就越來越當不成。同時並存的兩麵互相消長的結果竟是如此:現在她想心甘情願地僅僅當“玩具”而不可得,因為“工具”已經導致了“玩具”已經失靈,她隻能轉化成另一種赤裸裸的“工具”了——唐明皇藉以擺脫困境的“工具”。
當然,此刻的楊貴妃還不知道那個已經玩夠了她的至尊,和他的太子李亭,在“維係李家天下”這一點上是完全一致的了,因此,要把她僅僅當成奪回極權的“祭品”。——不過,馬上她也就會知道了。
而這一切,都僅僅因為她生得美,出類拔萃的美。
“美貌”,本來是一項“無本求利”的絕大投資,投入“權力角逐場”中可以攫取許多令人豔羨的籌碼;然而也正因為如此,既然跟權力鬼混在一起,“美貌”也就難免在權力危機中,變成最無聊的附屬品。
好比一朵嬌豔美麗的花朵,如果在深山幽穀之中,可能終其天年;豔麗出眾了而被人采摘,那隻好任人修剪、擺布,就無論如何不會歸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