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中暗暗地說:“芝麓,芝麓!你的朝秦暮楚,遠在我的擔心之中,但我決沒有料到你竟大節有虧!你在對女人用情上,盡可以今天蓮花,明天牡丹,我作為你的夫人,當然也會醋海生波,但 那畢竟不過是男女之間的私情,與江山社稷沒有多大關係的,何況時風如此,完全可以用一句‘名士風流’把這些都掩蓋了過去;然而,你今天降順,明天降清,這該做如何解釋呢?我寧願你在對我的情意上朝三暮四,也不肯你在大節上當兩朝的‘貳臣’呀!”
臨終之前,她有一種說不清的悲愴。想到自己處在一個動蕩的時代,每個人的節操都在經受著嚴峻的考研,而自己卻未能遂最初的誌向成為一個烈婦,不由得十分遺憾。
她是完全有可能走上抗清道路的。清兵入關之後,一些愛國義士秘密組織抗清活動,跟這些人來往是要殺頭的,但是顧橫波卻與他們過從甚密。如著名詩人閻爾梅、“易堂丸子”之一的曾燦,著名反清思想家傅山等人,都是清廷張榜通緝的要犯,但顧橫波卻敢於充當他們的“保護傘”。有一次,官兵突然搜捕閻爾梅,他無處藏身就找到了顧橫波,清兵隨至,顧橫波急中生智,吧閻爾梅藏在了自己的臥室的複壁中,這才化險為夷。閻爾梅後來有詩道:“誰無生死終難必,各有行藏兩不如”就是說的這件事,按她的俠骨膽識,她決不會隻當一個追隨龔芝麓走南闖北的“亞妻”的。
然而,她卻的的確確作了龔芝麓終生相守患難與共的“亞妻”,而且留下了不少詩篇,甚至被傳為美談。龔芝麓一生經曆了明、順、清曆朝,宦海浮沉,仕途艱辛。時而被貶廣東,時而北上進京,但最後到了康熙年間,卻曆任刑部、兵部、禮部尚書,顧橫波也被封為一品夫人。
如今,死神將至,顧橫波對這一點好悔:當初何至於走這一步?還不是虛榮心在作怪!她太想當這個誥命夫人了,於是就珍惜所謂“千載難逢的機緣”。
龔芝麓的正室童氏,在明朝時曾兩次封為孺人。龔在清朝的官後,童氏不肯隨至京師,堅持為明朝守節的態度,一直住在安徽合肥老家。她說:“我已經兩受明封,以後大清的恩典,讓顧太太可也。”
顧橫波資質未能免俗,因為這意味著她便是正室夫人了。她倒並不太在意那榮華富貴,因為作為“亞妻”的她完全可以得到;她在乎的是“名分”,誥命夫人是隻恩賜正妻的,不管是那個品級,隻要有“聖旨”,她這正妻的名分就是“欽定”的了,哪個敢說一個不字?
這是一個煙花女子夢寐以求的。多少青樓佳麗求妾而不可得,不見容於正妻被趕出家門重墜火坑者多矣!即使柳如是也不過一妾耳。自己能做“欽定正妻”政客在脂粉從中出人頭地,也可為千古妓者揚眉吐氣。所以,她就緊緊跟隨著龔芝麓走南闖北了。
現在她後悔極了:為什麼自己要跟一個朝秦暮楚的人患難與共、生死相守?為什麼舍棄了自己的高風亮節要跟一個反複無常的人形影不離,做終生伴侶?這是何等愚蠢的事!然而時光不能倒流,她隻能咽下由於虛榮心釀成的苦果!
是的,就是為了這種要當正室夫人的虛榮,才令她未能向閻爾梅那樣的直接抗清的道路。朝廷滿足了她的虛榮心,為此她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麵對死神,她徹底覺悟了:“一代懷有三絕的名妓,最終也不過一名妓耳!”
她很想對天下女子大聲疾呼:“女人的虛榮是害己至深的幻影,很難有一個女人能擺脫這幻影的糾纏,尤其是有姿色的女人!我被虛榮害終生。後悔晚矣!晚矣!”
她就懷著這樣的遺恨閉上了依舊美麗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