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而淡泊的生活,息交絕遊。郝懿行平素絕少與人交接,非同誌知己,有時竟相對終日而無一語,可是談論經義,則滔滔不絕。一生沒有任何嗜好,惟孜孜好學,二十歲以後,博覽群書,每當全神貫注誦讀詩文或思考問題時,便如此似醉,常頭抵樹木而不知。這時,他最煩他人造訪而打斷自己的思路,閑拉家常她人物是俗不可耐,白白浪費時光,所以雖處會館之中,鄉親來往如梭,他卻閉門關戶,絕無賓客應酬。偶而又經學家來造訪,也是“君子之交淡於水”,除了切磋學問之外,言談決不涉及他物;招待也僅白水一晚。他平生不知酒味,更不知晏樂之地門朝哪兒開。誰都為他的清苦心酸,可他的這些朋友卻也是個個清貧,隻能眼瞅著他“居室四壁蕭然,庭院蓬蒿叢生,僮仆不見身影,夫婦晏樂如無憂”而感歎萬千,卻無法為他奔走、說項,增加半兩俸祿,更甭說升遷。郝懿行在戶部任職一任即是二十七年,仍舊是空有六品虛名的小官。
夫婦倆冷落了官場,官場報以加倍的冷落,那冷酷足以讓他倆終生貧窮莫名了。
郝懿行六十四歲的時候給朋友寫信說:“弟投老殘年,官情久淡,所以未能引退者,非有所戀,徒以無家可歸……”可憐一個曠世的大學者,晚年竟是無家可歸。是的,他平生不曾治產,把菲薄的薪俸都買了書。以“麵擁百城,心醉六經”為樂,然而書在有用的人看來視為珍寶,在俗人看來卻隻是廢紙,“精神食糧”是不能充饑的。
道光五年(供應1825年)二月,郝懿行終以貧病交加,客死京師,終年六十八歲。除了留下充棟的書稿之外,別無長物。
這時王照圓防止世上除了學問之外,還有許多庶物,她連給丈夫舉喪的錢都沒有,隻能將丈夫草草入殮。可是,“落葉歸根”,“入土為安”,終不能將丈夫的遺骨葬在異鄉吧。然而,扶柩歸裏卻是一筆不少的開支。一個平生沉淫在學問之中,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博學才女,此時卻被“銅臭”咬著了手。
她可以忍受貧窮,但卻無法傲視世俗,丈夫的遺骨總得歸裏,她隻能腆顏向朋友求助。
按說,郝懿行該有許多顯赫的朋友,別忘了當年他是優貢生。多少優貢生已經出入內閣揆要;何況他們要博得一個“尊賢愛才”的政聲,王照圓奔走權貴之門,蹲幾個歸葬費還是綽綽有餘的。
但是王照圓不!她和丈夫一樣有著錚錚鐵骨,在丈夫活著的時候,這些人“一闊臉就變”,不肯再交往他這個寒酸的文人朋友,既至飛黃騰達之後,丈夫自然不會奔走於權貴之前而為他們裝潢門麵。待到丈夫歸天,怎麼可能讓丈夫的遺骨去為他們獵取名聲?不!讓丈夫清白到底吧!她耿直一如既往。
真正的朋友隻能是貧賤之交。眾人拾紫,東借西挪,湊足了運費,才將丈夫的遺體運回棲霞,安葬於金鉤先塋。丈夫的同學友好牟庭號稱“山左第一秀才”,為他寫下了《墓誌銘》:
“古雲:全滿贏不如遺一經,今日抱書編不如一囊錢。平生但信古人言,哭死方知事不然。不可生無書,哪可死無錢?嗚呼!古人一瞑而不見,長使今日淚如霰……”
餘下的時間已經不多,王照圓全力投入整理丈夫遺稿之中。丈夫一生著述太多,這種瑣細而繁重的勞動不是她這個年逾七旬的老嫗所能承受的。她咬牙忍受著貧病交加的生活,不停地勞作。到了鹹豐元年(公元1851年)她已經八十八歲了,即將撒手人寰。
這時她感歎萬千,因為丈夫大量的遺著還有待於刊行,已刊行的實在不過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這時,牟庭的一個學生來了,本想與她作最後的告別,卻見她望著郝懿行的遺稿垂淚,就問:“難道蘭皋先生的鴻篇巨製果真刊行綦難嗎?聽說坊間願出巨資購致者不乏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