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權力
“我們不是權力的受害者,我們是權力的共謀犯!”
——福柯
一
局裏有兩個副科長的職位要實行競聘,劉銀花決定試一試。丈夫不同意,劉銀花當即就急了,火冒三丈道:“你什麼意思?心理健康點兒好不好?”丈夫陪笑道:“我是怕你爭不上,又上火!在你和副科長之間,我寧願不要副科長。”劉銀花說:“正好相反,在你和副科長之間,我寧願不要你。”話的意思很明顯了,男人可以不要,官兒必須得當。她的話裏有開玩笑的成分,但也不全是玩笑。丈夫立刻息事寧人,好好好,好好好,你自己看著辦吧。
銀花哪兒都好,就是有點兒官迷。丈夫躺在床上想。
那天夜裏銀花一夜沒睡,師父葛岩的話在她耳旁忽悠了大概有二百來遍。師父說的對:到局裏八年了,銀花沒功勞也有苦勞吧;輪班也該輪到咱們了吧。
就是這句話,再次點燃了銀花升官兒的欲望。
二
張草縣文化局不大,隻有二十幾個人,下屬三科一所一室。政府大樓裏地方緊,所以隻給了六個房間;局長、副局長占了三個,市場科和文化科占一間,文物科和文物所占一間,辦公室占一間。
劉銀花的師父葛岩是文物所所長,今年三十六歲。宋子梅是文物科科長,今年三十二歲。文物科在職能上突出管理,文物所在職能上注重服務,實際上是有一些分別的。但是由於業務相近,加上陳副局長的建議,科所裏的人完全是混著用的,而且每年都輪換崗位。宋子梅原來是副科長,去年夏天轉的正,原來的科長調到縣委辦去了。葛岩原來是文物所副所長,今年春天轉的正,原來的所長二線了。葛岩轉正後,就空出來一個副所長的缺;加上原來空出的文物科副科長的缺,小小文化局一下子就有兩個副科的缺了。誰來補這個缺呢?全局上下都很關注了。
事情也很快提到了局領導班子的議事日程上。
一天,文化局召開局長辦公會,說到了此事。王局長說:“局裏空著兩個副科職位,我的意思趕緊提一下,一是給弟兄們謀福祉,二是老空著崗位不安排,也好像咱們心裏沒數,盯著的人多了反而不是好事兒。”侯副局長和陳副局長表示同意,王局長說:“我覺得梁曉豐比較突出,郭妮也不錯。”侯副局長說:“嗯,這兩個人中,梁曉豐更突出些。”話等於沒說。明擺著的。陳副局長說:“對,老侯說的對,梁曉豐更突出些。提拔梁曉豐沒說的,郭妮嘛……”欲言又止了。但是意思出來了,有異議。王局長就有些不悅,心想,我提了兩個人的名字,你們支持一半,另一半你們一個不評價,一個話裏有話,分明是不給我麵子嘛。我畢竟是一把手嘛。王局長不高興了。王局長說:“郭妮有不足,但是工作能力還是蠻強的,就是張揚一些。是不是自我感覺過於良好?”侯副局長看了一眼王局長,又看了一眼陳副局長,眼睛轉了轉,說:“也算自信吧。”模棱兩可了。陳副局長不管這個,立刻說:“自信過頭了就是輕狂,最少是張揚。就像您說的,真是張揚!”王局長更不樂意了,自己剛提個郭妮的名字,也沒說什麼呀,也沒說必須要提呀,就招得你們倆這麼來勁兒:一個耍滑頭,一個公然反對。王局長說:“年輕人就是不穩重,咱們也都打年輕人過來,年輕氣盛嘛。梁曉豐內向點兒,又是小夥子,顯得沉穩些;郭妮開朗點兒,直筒子,就顯得咋咋呼呼。當然,我的意思還是梁曉豐稍好些,更合適些;郭妮呢,稍差一點兒,但是培養著使用,也應該沒問題。”
王局長沒把話往軟了說,他要試一試,自己在這個單位特別是在兩個副職麵前,到底有沒有權威。
侯副局長溫柔地點頭,臉上掛著認同的微笑。
陳副局長則抬高聲音,無所謂地大大咧咧地說:“您說的也是,我這樣的擱縣長位置上幹三年,沒準兒也培養出來了……沒問題沒問題,提誰您定吧。”有些不耐煩了。
“你這樣的不用三年,上去就能幹。”王局長揶揄道。
陳副局長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那您要是市長就好了。”
王局長無話可說了。尷尬了。陳副局長也無話可說了。也尷尬了。為了一個郭妮,你至於這樣嗎?雙方都這樣想。
“我同意王局長說的,梁曉豐第一人選,郭妮第二人選。如果第一人選大家都沒意見,就通過;如果對第二人選存疑,咱們就再議議。”侯副局長打破沉默和僵局。他是主管政工的副局長,在人事任免這種事情上總得說話,雖然說了也不一定算。不算的話咱不說,模糊的話總可以說吧。勸一勸架總可以吧。
“您是一把手,站位高,從全局考慮,您定吧。”陳副局長說。他內心裏其實是賭氣的,但是他能說什麼呢?你王局長欣賞郭妮,侯副局長又是郭妮的媒人,郭妮哥哥還是宣傳部辦公室主任——部長的紅人,我能說什麼呢?我犯不著得罪人呀!算了,忍了吧。別太較真兒了。就想在嘴上往回收,盡量不表明真實的態度。但是已經晚了,先前的話在王局長那裏已經入心入肺了。
“別介呀,還是集體定。”王局長略帶嚴厲地說,“剛才老侯表態了,現在輪到你了,梁曉豐第一人選,郭妮第二人選,你什麼意見?”有點兒把人往死胡同裏逼的意思了。
“梁曉豐第一人選我同意,郭妮第二人選,我保留意見。”陳副局長的火氣終還是被激起來了,不吐不快了,一不做二不休了。“作為主管局長,我倒覺得第二人選李大林、劉銀花更合適,大林工作踏實,群眾基礎好;銀花來的時間長,這些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吧。”明顯要跟局長對著幹了。
陳副局長說的李大林是王局長的親戚,兩年前從教育口改行過來的;劉銀花呢,其實也是八年前王局長一手調進來的。早先,劉銀花跟王局長的私人關係不錯,王局長對劉銀花的印象也還行,但是三年前銀花副科沒提成,就找王局長鬧,這一鬧,關係疏遠了。加上四年前郭妮大學畢業分配到文物科,王局長逐漸欣賞郭妮了,兩個人的關係就更遠了。從此,劉銀花對當官兒也不抱什麼希望了。此時,陳副局長提出李大林和劉銀花,一個是王局長的親戚,一個是你王局長昔日的親信,你總不至於說我有什麼企圖吧。總不至於說我想另立山頭吧。陳副局長以夷製夷了。
果然,王局長的情緒有所向好,隨口評價了李大林劉銀花兩句,語氣上很平和。但是,他也馬上意識到,陳副局長這番話用心了,要跟自己過招兒了。既然你出招兒,咱不能不接招兒啊!王局長說:“跟郭妮比起來,他們倆還是稍差些。李大林是我親戚,劉銀花跟我私人關係也不錯,但是咱們評價人還是得實事求是。”王局長的話真是滴水不漏了。
陳副局長覺得自己已經忍無可忍,他咽了口吐沫,用一種開誠布公的口氣說:“王局長,您是局長,我是副局長。我能有今天,跟您的培養分不開。這個我永遠忘不了。但是,我今兒個得跟您說句掏心窩子話,我也不怕得罪您。郭妮,一身的毛病,機關裏人緣差,跟這個吵架,跟那個鬧矛盾;一提加班就撅嘴,一說發錢了第一個往財務衝,這麼一個人,您怎麼就這麼看好她呢?”
“別激動,別激動。”王局長說。
侯副局長驚訝地看著陳副局長,臉上帶著讚許和鼓勵;等他看王局長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又換成了驚訝和不解。
“有些情況您知道,有些您不知道。老侯,你也別老不言語,你說說,她是不是這麼個人?”
“嗨,那孩子,怎麼說呢……哎,你分管文物,還是你更了解一些,你更有發言權。”侯副局長繼續打太極。
“工作上出那麼大差錯,開全縣文化工作會把國歌放成國際歌,寫簡報把領導名字弄丟了,鬧得咱們多被動!您也因此挨了縣長的批。這才幾個月的事兒呀?!這就不說了,工作嘛,年輕人嘛,難免。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原諒,何況咱們偉大的共產黨呢。這個就不說了。關鍵是德,這是她最大的毛病。德才兼備,德能勤績,德都排在前頭呀!可郭妮就是在這方麵有欠缺。跟科長吵架,跟科裏邊同誌鬧別扭,還出大錯誤,大夥都有目共睹的,都嗤之以鼻的。哦,這樣的人,合著都要提副科長啦?!大家一定會不以為然的。如果這樣,人心一定會亂的。什麼權力觀呀?什麼用人觀呀?這裏邊有一個用人導向的問題。也會懷疑咱們的動機。”
“陳副局長,你說的太多了。”王局長拉著臉說。
“您讓我把話說完。所以我覺得,她的這些毛病,咱們不能視而不見!都說有德無才培養使用,有才無德謹慎使用,這個理兒咱們不能丟啊!另外,您知道嗎,大林剛來文物科的時候,新配了台電腦,液晶顯示器的,郭妮就在科裏嚷嚷了,‘憑什麼他剛來就配液晶電腦?有背景就不一樣啦?’一副為民請命的架勢。您聽聽,這叫什麼話?您待她不薄呀!打抱不平也輪不到她呀!後來,她和大林還因為好幾件事差點兒吵起來,都是大林忍了,大林跟您說過嗎?”
王局長搖了搖頭。
“大林還真夠意思,是個爺們!”陳副局長拍了下胸脯子,“知道鹽擱哪兒鹹醋擱哪兒酸,知道顧大體識大局,好樣的。我覺得家裏聚會他跟您說說,有的是機會呀。另外,還有一回,這個我倒是聽葛岩說的,十一黃金周加班,郭妮在辦公室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領了補助,不能不給人家幹呀!’您聽聽,這叫什麼話啊?什麼素質啊!”
“這話說得沒水平了,層次不高。”王局長低頭看了眼自己桌上的東西,又抬起頭問侯副局長:“侯子,這些事你知道嗎?”
侯副局長微微一笑,“我不分管那塊兒,還真不知道。”
這時,侯副局長的手機響了,他接了兩三分鍾的電話。後來,侯副局長把手機放進兜裏,慢悠悠地說:“剛才接的是人事局的電話,那邊給話兒了,提副科長可以,但是現在提倡競爭上崗,建議咱們搞一下競聘。”
“競聘?”王局長睜大眼睛問。
“競聘也是大勢所趨。競聘也不錯,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公開公平公正,大家都心明眼亮。”陳副局長說。他是這麼想的,競聘變數大,如果郭妮連圍都入不了,看你還怎麼袒護她。
“侯子,你的意思呢?”
“考慮競聘吧,雖然他們那邊口氣不是很硬,說是建議,但是咱們要是不配合,傷了和氣,以後恐怕好多事都不好辦。”侯副局長說。其實他想,競聘好啊,競聘自己就能進評委,就有一票的權力,就能發揮作用。這麼多年了,單位提拔幹部,提拔的人總是感謝一把手,好像跟我姓侯的沒任何關係。畢竟我是主管政工的副職嘛。畢竟我也是讚同的嘛。什麼事情嘛。
“那就競聘吧。”王局長一錘定音了。剛才,陳副局長說了一通郭妮的不是,攪得自己腦袋有些亂了,心裏也很煩了。他暫時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了。
競聘的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三
筆試成績很快下來了,前四名都被文物科和文物所的人包辦了。局裏其他科室符合條件的三個人也報了名,但是都沒有入圍。筆試前四名的成績是這樣的:梁曉豐95分,郭妮83分,劉銀花82分,李大林80分。除了梁曉豐一枝獨秀,優勢明顯,其他三個差距都不大。筆試占競聘的40%。接下來是麵試和民主測評,麵試包括演講和答辯,分別占20%和25%;民主測評就是民主推薦,占15%。如果不出意外,梁曉豐將穩穩勝出,後麵三個也都各有希望。
“還是郭妮強一些,別看是一分之差。”王局長說。
這次陳副局長沒說什麼,隻是讚同地笑了笑,他暗自告誡自己:在官場上混,一定要練一練打碎牙根兒咽進肚的本領。另外,既然是競聘,其他人還是有一定希望的。就有變數。有相當的變數。郭妮就不一定準能上去。在競聘這件事上,陳副局長想好了,他要跟王局長下一盤大棋。
王局長對方才陳副局長的態度是滿意的。但是,政治敏感性告訴他,還是不能輕信姓陳的,那小子仗著會寫幾首酸詩幾副對聯,輕狂得很。而且他臉上長著反骨,更得小心。
為了把事情做牢,王局長找到侯副局長,說:“侯子,咱倆單獨碰碰,你覺得郭妮怎麼樣?”侯副局長對郭妮也是有意見的,但是他知道王局長的想法,就順著說:“有不足,總體上沒問題。”王局長就說:“是啊,資本家都懂得‘隻有沒用的老板,沒有沒用的員工’的道理,何況咱們!咱們不能對幹部太求全責備。古人講,君子用人如器,隻要使用合理,再加以鍛煉培養,應該沒問題嘛。”
侯副局長說:“是,是。”
王局長說:“另外,還有一個因素,不能擺到桌麵上說的,郭妮她丈夫毛波是部裏辦公室主任,是部長的紅人,咱們也不能不考慮啊!”侯副局長點頭說:“是,是啊。”
王局長說:“好,那咱們就算統一意見、達成共識了,這次競聘梁曉豐和郭妮上。”侯副局長說:“行。”
後來,王局長又囑咐說:“適當地放出點兒風兒,局裏這次準備提梁曉豐和郭妮,競聘隻不過是走個形式。別讓其他人瞎激動,跟著摻合。”侯副局長會意地點點頭,但是突然又想起什麼,立刻問:“大林呢,大林也入圍了呀。”王局長說:“我們這種關係,在一個單位都不好,更不要說提科長了。跟你交個實底吧,我準備把他調到旅遊局,正在運作著。三五個月的事兒。”侯副局長點點頭:“哦。”方恍然大悟。
跟侯副局長這麼一“統一意見”,王局長心裏踏實多了。
四
文化局有一個傳統,拜師。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怪怪的。不過,搞文物的專業性強,講講師徒傳承是可以理解的。在陳副局長主管的文物科和文物所中,葛岩跟劉銀花是師徒關係,陳副局長和宋子梅是師徒關係。另外,葛岩平日裏寫點子詩,陳副局長喜歡攥兩副對聯,兩人都是縣詩詞楹聯協會的會員,上下級關係中又多了一層文友的成分。兩個人中,跟陳副局長更近一點兒的還是宋子梅,一個是師徒關係,另外一個就是性格。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兩個人工作上都認真,甚至認真得有點兒過頭,有點兒較真兒;兩個人心地善良,又都很直,說話從來不兜圈子。當然,自去年出了幾件事,陳副局長悟出了一些道理:在官場上混,太剛太直容易折。後來就想改一改。
葛岩跟陳副局長也不錯,除了工作關係,兩個人還有共同愛好。在工作之餘吟吟詩作作聯,緩解一下單調和疲勞,感覺也很好。又都愛喝一口。有一次喝多了,葛岩還叫陳副局長大哥,陳副局長也欣然默認了,從此,兩個人又多了一層關係:兄弟。
在陳副局長眼裏,葛岩之所以沒有宋子梅跟自己近,是因為葛岩滑。葛岩跟王局長的關係也很近,甚至跟侯副局長都湊合,跟幾個局長的關係有點兒黏,若即若離的,含混不清的,不分青紅皂白的,分不出子醜寅卯的;在一些需要表態的關鍵時刻,葛岩的態度總是模棱兩可的,那做派倒像是侯副局長的徒弟。其實不是,葛岩自學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