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祭 一
都說四爺老了,可四爺活的還很壯實。
天近黃昏的時候,老日頭隱進了厚厚的雲層,遠山沒有一絲霞輝,天地間一片渾濁。四爺拖著七尺長的拐杖悄沒聲地溜進村埡口,翻過村北的壕溝,走進了北山灣的棗樹林。
節令已入臘月,空氣裏透著浸人心骨的寒氣。凜冽的寒風從山後漫過來,扭過山嘴,就抖出了囂張的淫威,在山灣裏呼嘯著打旋。山脊和溝崖上幹枯的草叢俯首鳴泣,地上被卷起的雜葉亂草在空中沸揚翻轉,一會兒就抿在了光禿禿的枝丫上,獵獵作響。幾隻叫不出名的鳥雀唧啾出幾聲淒惶的哀怨,躥入空中倏然不見了蹤影。風在棗樹林裏穿梭,撕扯著四爺肥碩的棉襖下擺。四爺倒背著七尺長的大棍,在樹林裏停穩了步,眯眼望著遠處灰蒙蒙的低曠山野咬緊了牙骨。四爺麵無表情久立不動,一任銀須隨風飄飄,好一會兒才自語道:“這筋骨不再抖抖,怕是難鎮住人心了。”
四爺甩出棍,脫下棉衣,緊緊腰中四紮寬的暗藍腰帶,深吸一口冷氣,猛轉身紮下馬步,左手撫胸,右臂伸直,右手中食指並攏,目光隨著指尖平移……。急轉收身,燕子銜泥般抓起地上的拐杖,仗棍平地拔起,“嚓”地一聲脆響,四爺騰空落地,一棵手腕粗的棗樹被攔腰斬斷。
四爺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平靜的臉上綻放著喜悅,雙眸裏閃放著自信的亮彩……
七十九歲的四爺是不是就老了?
四爺走出棗樹林,背著七尺長的拐杖站在一塊岩石上,望著山下的村莊,又眯起了炯而溢神的眼睛,下意識地呼出了一聲重重的鼻音。
四爺正要往回走,扭身瞥見了棗樹林旁邊的一片墳塚,心忽有啟動,就邁開堅實的步子,走進了那一片墳塋。
這是四爺家的祖墳,也是村裏的祖墳。這裏覆葬著他們王氏祖先的亡骨,也招納著王氏近門男女的魂靈。四爺在祖墳裏踱步轉悠一陣,最後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屬於他的位置後麵,已排上了兩代,堆隆著幾十個圓圓的土丘。
四爺是該老了。
“怕是三年五載我還埋不到這裏。日後我伸腿了,誰來撐住王家的門麵?”四爺像是對自己低語,也像是對祖先嘀咕。
四爺緩緩向一座墳丘走去。這是山菊娘的墳,去年這個時候埋下的。墳頂的魂幡還沒有漚盡,頂尖處一撮子孫蔥還泛著青鮮的旺力。“今個是臘月十六,十九就是山菊娘的周年祭日”。四爺忽然記起了,眼一眨滾動出了異彩。這異彩灼人,這異彩是四爺要做一件事前的隱兆,壯觀的事體會在這異彩深處板結成堅硬的主意。
山風歇息一陣,更加瘋癲了。
四爺走進村的時候,天色已昏暗下來,黑森森的夜幕罩嚴了參差交錯的房舍,有些土院的門窗裏已亮出燈光,村街上冷冷靜靜。不知誰家的女人在呼叫豬崽,聲音扯得尖利,一時又把街麵襯得十分空寂。四爺在山福家門前駐下腳步,朝閉著的門裏喊“山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