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拇指時代
手機的下嫁確乎出人意料,她開啟了一個嶄新的大拇指時代。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尤物何時飛到簷下,貼到身邊的,我竟淚眼模糊得說不清了。潤物細無聲,也仿佛是一夜之間?這麼一想,我感到震驚:前幾年還蔑視說“毛主席怪偉大,沒有用過大哥大”,再前溯,還念叨“電燈電話,樓上樓下” 呢,言猶在耳,眨眼功夫,不覺已邁過去了。回憶大哥大剛問世那陣,款爺們一手擎著,挺胸昂首,眾目睽睽之下通話,不可一世的風範。有幅照片很傳神,一人坐在擦鞋攤前一邊擦鞋, 一邊用大哥大打著電話,臉仰大高;擦鞋人把擦鞋布擱在鞋上卻並未擦鞋而是一臉驚奇地看著那人。現在別說擦鞋人,連乞丐兜裏都裝一個,互相交流乞討的心得體會。是前年吧,我到山裏,見一山民犁著地打著手機,犁地的老牛被驚得一奓一奓的,以為主人是在吆喝它呢,樹上的鳥兒也連連四顧,心下疑問:犁地人這是在和哪個說話呢?
桃花源也早與外界溝通了。 早上睜開眼睛,腦中縈回的是等待手機鈴響抑或主動去敲擊別人的鈴響。忙忙碌碌的一天開始了,見怪不怪,見奇不奇,到處是急急匆匆的鈴聲。挺嚴肅的會議,場下彩鈴聲卻此伏彼起,人頭低到桌下,不是忙著接手機,就是閑著發信息,主持人不作特別強調,肯定影響開會效果。BP機時代,會場裏一片嘀嘀聲,抓耳撓腮需找電話回;有個賣胡辣湯的姑娘,正值青春妙齡,她生意出奇地好,一堆人正等盛飯,姑娘的BP機響了。姑娘撂勺子踅身子去回公用電話,丟下買飯人一迭聲地報怨。我說:她情竇初開,正談戀愛,不趕快回,黃了呢。一幹人釋然。花落花開,前幾天又去這地方買胡辣湯,賣飯的還是一位漂亮姑娘,卻已不是幾年前那一位。盛飯間,手機響,姑娘接住電話,嗔怪道:“正賣飯呢,過一會兒打。”啪的掛斷,繼續招攬顧客。
此乃BP機與手機之情感區別也。
手機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其通話功能固然還處在首位,其新功能的妝點卻成了更加靚麗的風景。手機可以拍,一般的手機都具備照相功能;可以看,屏幕越來越大,運算速度越來越快,想看電影有電影,想看新聞有新聞;可以聽;可以玩;可以買彩票;可以買保險。手機成了我們的第六感官,成了我們的第五媒體:手機錢包、手機銀行、手機報紙……,手機成了我們的拐杖,出門去不拄著這拐杖我們便無法行走。獨守一隅,什麼都可以沒有,惟獨不能沒有手機。難怪一家手機店開業,貼一副對聯,是毛主席的詩:“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橫批:“掌中天下”。初讀,風馬牛不及,細品,不覺莞爾。
現代生活,什麼禍端不是手機惹起?什麼風浪不是手機掀起?
手機小草一樣發芽在每個家庭,寄生蟲一樣寄生在每個人的身上,扔又扔不了,割又割不掉,無可奈何,於是每個人都患上了手機綜合症和手機依賴症,其症狀是離開了手機就狂躁不安、譫語失眠、頭暈耳鳴。我們習慣了無數條電波侵蝕我們的肌體,衝擊我們的大腦,魔鬼一樣纏身,沒了它渾身就奇癢難受。這電波在空中往回穿梭慶幸人眼不見,看得見的話豈不遮雲蔽日了。也奇怪,這一組組排列數字能夠那麼準確的擊中目標,憑你怎麼隱蔽在天涯海角。懶蟲們被攪得心煩,曾試圖摔了它,一覺睡上三天三夜,結果急壞了生身父母,自個兒醒來也還得大拇指摁鍵;日理萬機者亦曾嚐試棄之不用,報怨連與情人幽會也不得安寧,但又怕冠一頂失職瀆職的帽子,於是先前是左兜裝一個,右兜裝一個,如今改作了一卡多號,情人與家人絕不串連,幾幅麵孔交替出現。是人是鬼有時連自己也說不清了。
愛恨情仇,皆手機也。
人類的七情六欲最為豐富,情欲的發泄是需要麵對麵的,遺憾手機成了中介,稀釋了我們的情感,弱化了我們的情欲。麵對手機,我們哭一陣吼一陣,真正到了見麵那一刻,心情反倒平靜許多。譬如思念,原是刻骨銘心、愁腸百轉的事情,今天卻被緩衝得了無生機;心有千千結不假,然而現在電腦可以視頻,手機可以聽音,誰還會為伊消得人憔悴呢?誰還會和梁山伯祝英台一樣一個是衣冠不整無心理,一個是懶對菱花不梳洗?誰還會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古代的情書都是鵝毛筆寫就,用鴻雁傳遞的,於今情書將被淘汰,情語由拇指摁出,動情的短信都是克隆來的,誰能猜得出含著幾分真情?
手機搭起的情感熱線,使思念蒼白得令我們不忍回首了。
人類經了億萬年的進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杞人憂天:在高科技的今天我們的進化趨勢又是什麼樣呢?精美的食物使腸胃越來越嬌貴,牙齒越來越遲鈍;溫室效應使皮膚越來越嬌嫩,抵抗力越來越弱,一場流感就擊倒了所有人;出門坐車使兩腿肌肉萎縮,登幾層樓梯就氣喘籲籲。聰明者愈加聰明,愚笨者愈加愚笨——別人的成果盡管拿來享用,用不著再絞盡腦汁思考。我預測人類若幹年後因為不常曬太陽,個頭會變得矮小,因為坐車臀肌肥厚,因為思維大腦變大。勾勒的形象似乎是大頭娃娃。而大拇指因過於頻繁的使用手機卻會更加靈敏。
我們靠的是大拇指交流。我們的智慧都集中到大拇指上去了。是大拇指毫不留情地顛覆了我們今天的生活。我們開啟的實際上是一個嶄新的大拇指時代。
手機演繹謊言
我固執地認為,手機開創了一個謊言時代。謊言原是舞台上的小醜,把真實麵目隱藏在深邃陰暗之處,不輕易暴露。在手機成為貼身隨從之前,很多時間,人的行蹤一團模糊,身影從視線中消失,謊言的河水隨即幹涸。那時,謊言的誕生具現場感,說謊需有過人的膽量,二人麵對麵能把謊言表演得天衣無縫而臉不紅心不跳,實乃皮厚臉壯無稽之徒,其做演員可能具備一定的天賦,但生活中,朋友肯定寥寥無幾。此人不可交也。然而,自從手機像春天雨後的小草,發芽在每個家庭,擠進有人的縫隙,如影隨行,開在百姓手掌之中,逼使得我們無處逃遁,謊言——無論善意的,抑或醜陋的不實之詞,譬如寄生的菌類,便依附著手機在耳旁扯一簾幽幕,在無線的聲波中瘋長。因了手機的存在,人變得越來越生動有趣,我們的語言表達功能正在進一步挖掘提高。手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良好的溝通和演繹平台,語言在不知不覺中富有了彈性,情節在輕緩的敘述中圓潤婉轉,謊言在聲波的傳遞中竟顯示出幾分虛無的美麗。
節奏加快,效率提高,生活如飛速旋轉的發條,不允許我們停頓半刻,欣賞風花雪月已成了奢侈,偏偏地球村上無論哪一個人要找你,瞬間就可覓得。手機使我們無處藏身。我們有很多事情要辦,卻分身無術,無名鼠輩鈴聲即震動得應接不暇,可以想象官員政要、名星名人會有多少追逐崇拜者時刻在親吻他們的一串數字。當然,秘書可以擋駕,經紀人可以代理,號碼可以三天一換,陌生來電可以不接,雖然擋住了不必要的麻煩,同時也使多少親人的叮囑和問候失去了意義。我們有無窮無盡的煩惱,鈴聲更使我們心煩意亂,無所適從。但無論如何我們又拒絕不了手機帶給我們的便捷,隻有讓鈴聲的激流把我們性格中的楞角磨損,把語音的尖刻腐蝕,留下些美麗的謊言去應付、去逃避。口語分明莊重嚴肅,內心卻充滿著不屑和調侃;偏偏十分討厭,言不由衷又說愛你直到永遠;很多曖昧的話語,轉轉身大膽傾吐。原先,隻有在信函中才能訴說的情感,借助一款掌中之物即可淋漓盡致地表達。麵對攝像機的鏡頭,我們好像做賊害怕留下證據一樣,常常麵紅耳赤,言詞顛倒,但臉龐貼了手機,則輕鬆自如,口若懸河,侃侃而談。
這個時代分明陰盛陽衰,內分泌失調,男同誌都患了懼內症。種植謊言勿說成了男人的專利,起碼比例大於女人。小家庭裏,獨生子女去了學校,妻子獨守空房,麵對涼鍋冷灶,那是萬萬不怕把錢捐給移動公司的,於是電話一個接一個的打,意義隻有一個:趕快回來。做丈夫的下了班,喝酒搓麻會朋友,就是不著家;妻子和家的吸引力正在慢慢淡化。丈夫一看熟稔的尾數,謊言的腹稿已經打好,或曰加班或曰開會,都是脫不開身的正事,妻子奈何不得。你如果實話實說正在瘋玩,她不河東獅吼才怪;有時心疑丈夫說了假話,又很難求證,也犯不著吵鬧。畢竟是恩愛夫妻。家庭之中,善意的謊言為夫妻情感平添了幾分朦朧之美,小小的欺騙不會影響內在的生活質量。
如果有了相好,找了美眉,謊言與發妻,麵孔就有些醜陋起來。鬼知道丈夫是不是攬著情人正與原配打著手機,說你是他愛的唯一,手卻正指著小蜜的鼻尖。而手機真真是為有情之人解了相思之苦。想想古代,一別萬裏,生死茫茫,朝夕相思,惆悵為伊,憔悴哪堪,一片癡情都付於東風。今天,憑你天涯海角,即可彈撥愛的音符,信誓旦旦傳遞海枯石爛的旋律。但是,愛情在虛無縹緲中雖然顯出一種另類的浪漫,千萬要提防這溫柔的陷阱,別把甜言蜜語當作美酒,否則是飲鴆止渴。
最可怕的是官員們的手機謊言。領導要說假,理由更多更充分,摟著“二奶”說在考察,酣在賭場說在開會,什麼瓦斯爆炸汽車翻溝著火信訪,統統遙控。誤國害民。兩位市長在政府長長的走廊兩端通著話,一個說我在鄭州,一個說我在山裏,頭碰一起,二人不禁哈哈大笑,把很多意味都隱去了。市長們覺不出什麼,秘書們卻聽出了恐怖色彩。
僅僅是用手機說謊,尚無傷風化,千萬別前邁一步,再說假話。罌粟花開雖然美麗,危害卻大,很多詐騙源自手機,就屬了打假範疇。
這是個用手機演繹謊言的時代。因了這現代通訊工具,人與人之間距離縮短,心與心之間距離拉長,我們生活在外表浮華內心虛無的境界,空靈的麵孔雖然浮現卻總是觸摸不到,謊言俯拾皆是卻無從稽考。我們用太多的聲音隔離了真實的會見,用偽裝的情感把日子打磨得光滑而毫無記憶。
飲酒要境界
人生下來,就被酒籠罩上了。出娘腹那一刻,接生婆用酒或酒精浸泡過的剪子嘎嚓一聲剪斷臍帶,他便觸到了酒味。弄璋弄瓦都是喜慶的事,滿月酒、周歲酒、訂親酒、出閣酒、餞行酒、洗塵酒……婚嫁舉杯致喜,喪葬以酒示哀,送往迎來以酒達意。眨眼閉目間,酒香彌漫,酒話連連,酒事不斷。這曆史都是靠酒給熏出來的。難怪古時光盛酒的專用器皿就有幾十種,爵、觚、觶、斝、卣、方彝、觥、罍、卮、瓿、盉、枓等等,今人多連字都認不得了,即便認得也不解其意。可知祖先們在酒文化上真是下功夫了,竟造出這麼多模樣各異的酒器,品品字形可知其形象精美而又奇特。現在若是有上一件,恐怕要價值連城的。想來造字人、造器人愛酒深矣。否則,飲不到一定境界,是斷然產生不出這麼偉大而又奇妙的想象力的。而愛酒之人又沒幾個不愛酒器的,也譬如愛彈琴的想弄張好琴,愛讀書的想擁有好書一樣。這也算愛屋及烏,功夫在詩外吧!
很多時候,酒是想避也避不開的,不想喝也得喝,善不善飲,人家既已發出邀請,都是要去的。《詩經》中說“彼有旨酒,又有佳肴”,也就是說,他有美酒,又有好菜。弦外之音,人家請我去喝酒,這是受人敬重,讓人高興的事情,我就趕快去啊!這種情況下,公然拒邀的,我所知有這麼兩個人,一個是嗜酒的李白:我自個兒愛怎麼飲就怎麼飲,哪怕醉臥在長安街頭呢,憑什麼你喊我上船我就得上船,你喚我酒就是賜我恩情,我就得非喝不可?一個是怯酒的賈平凹,開門見山回答:“六月十六日粵菜館的飯局我就不去了。”遇了這種情況,多少人拒邀用婉辭,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傳個口信了事,賈平凹偏不,他找了一大堆理由,洋洋灑灑寫一封辭宴書。此後,多少人讀了這辭宴書,該請的不請了,該去的也不去了。兩個人兩個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