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子的一封信(2 / 3)

著名作家孫犁說:“凡是偉大的作品,它本身就顯耀著一種理想主義的光輝。這種光輝,當然是創造他的藝術家賦予他的。這種理想,當然來自藝術家的心靈。理想、願望之於藝術家,如陽光雨露之於草木。”從這一點上說,李淮的作品,應該列入到偉大作品之列。

文貴情真,情真方意深。真誠與質樸,是散文的根,縱覽曆代美文,無不文字質樸,感情真摯,真摯得催人淚下。竊認為作者作品的另一特點即是有情。情感充沛,坦陳肺腑。他對家鄉有情,故土之戀就像一壇窖藏佳釀,醇厚綿甜,回味無窮。他思念家鄉的雪,離家兩年,常做雪夢;他思念家鄉的小路,因為小路上鑲著他無數童年的腳印;他思念家鄉的親人,每遇綿綿小雨,就情不自禁想起奶奶,忘不了放學後雨幕中奶奶撐著一把紅紅的雨傘在靜候,忘不了雨幕深處奶奶慈愛的目光。尤其是懷念父親的一組和《痛悼二妹》的一篇,有感人至深的懷戀,有直抒胸臆的哭訴,有痛悔莫及的追憶。在《風雪淚》中,作者敘述父親冬雪天去梁窪兌窯貨賣,回來時“肩膀上綻開了兩排還沒完全失色的白花,腳上殷紅的血透過鞋底,彌留在雪地上的腳窩裏……”。“父親見我鐵了心,非當兵不可,破天荒地買了些藍布,要母親給我做身新棉衣,母親含著淚正要開刀問剪,我一把按住了,要求別給我做”。在作者出發前的那天下午,“父親也來了,他拉著輛架子車,車子上坐著母親、三弟,懷裏抱著吃奶的四弟,二弟眼裏噙著淚,偎在母親身邊。”平實的白描無聲勝有聲,怎不令人潸然淚下?反正我在兩次閱讀時都落了淚。這樣勤勞善良、慈愛無限的父親一旦遽然離開人間,誰能夠承受得了打擊?難怪作者在接到妹夫的長途電話後,慚愧、遺憾,覺著沒有盡到做兒子的責任;在接到妻子的信後,如五雷轟頂,淌血的心裏迸發出沉痛的悼念。家鄉和親人養育了作者,對作者的摯愛真情滋潤了作者幼小的心靈,長大後他要傾盡全力去回報了。家鄉人找他辦事,力所能及,他都去辦;父親去世後,弟弟妹妹們還小,義不容辭,他扛起養母撫幼的重任,直到弟弟妹妹一個個成家立業。付出良多,甘苦自知,文中已少敘及。無論小說、散文,作者筆下的人物一個個平實而生動,好像就存在於我們身邊,喚起我們對一個個平凡人物的感悟與嗟歎。

除了親情友情,作者在多篇中還涉筆愛情。文集首篇《小村情話》,描繪的是一幅情竇初開時少男少女純潔而又朦朧的愛之剪影。這樣的愛很美,將來也許不會結果,但甘甜得足以讓人回味終生。《一江秋水》中,解放軍戰士洛宇嘉與川江之畔少女秋菊的愛情,又是多麼高尚的愛。秋菊為表清白,也為洗淨因為自己而給恩人造成的冤屈,不惜自沉江底;而更令人欽敬的是當連黨支部決定號召全連向洛宇嘉學習時,洛宇嘉為鼓起姑娘活下去的勇氣,又不惜犧牲自己美好的前程,毅然決然宣布他決定和秋菊戀愛。更意料不到的是小說結尾異峰突起,洛宇嘉血灑南疆,那方烈焰一般繡著菊花的手帕成了二人生死戀情的象征。小說構思巧妙,情節曲折生動,結局酸澀悲苦,但由此又把男女之愛升華為對祖國偉大之愛。還有散文《還給她,那不該屬於自己的愛》,作者雖傾慕女戰友,但心早有所屬,最後躊躇再三,還是理智地婉拒了南國秀女,為我們展示了又一幅新美純潔的情感畫卷。而文中綴述最多的當是作者的妻子。其妻既賢慧又多情,既吃苦耐勞,又通達事理,任勞任怨,甘心付出,沒過門就挑起贍養公公婆婆,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這是何等的愛的奉獻。妻子與作者兩情相悅,風雨同舟,他們的愛情沒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纏綿,難怪作者由衷地歎道:“我多想為她譜上一支歌,把心頭對她的千般情、萬般愛訴說。”

作者情感熾烈,熱愛生活,大愛無邊,小愛無限。故而,其文少柔媚的抒情,多陽剛的律動,飽蘸激情,恣肆潑墨,語言不求華美,不飾雕琢,明快流暢,可謂激情文字,昂揚人生。在“親情站”中遴選的幾篇,或低回舒緩的記述人生況味,或新穎別致的演繹童真,接力親情,傳遞愛心,別有意蘊。

我與作者相交已久,除了陌生人在場,一般,我是不喊其職而在名後冠“哥”的。他似乎也樂於人這麼叫他。他是性情中人,雖有官帽卻無官架,疏與領導接觸,喜與文友交流,兩個小菜,三盞淡酒,詩文音樂,古今縱論;誰家有了困難,全力相助;誰個有了憂愁,推心解勸。其人真誠、寬厚、嚴謹、可親可愛,貼近了是容易醉其芳香,得其意趣的。我謂之良友益友。

今之為文,糊口養家,堪為空談,出書之舉,純屬自娛 ,賠則賠矣,幸多少人想賠還無資本。我慫恿作者出書久矣,雖然內中所收文體寬泛了些,個別篇章文筆粗拙了些,時代感濃了些,但結集珍存,以此形式對人生之旅作一全麵回顧小結,當更具意義。

《一江秋水》已出,作者心願已了,此後的歲月,想來他也清閑不住。我願作者煥發第二青春,期望再有新作問世,繼續拓展精神領域,開闊人生更高境界。

隻有香如故

母親的猝然離世令我腸斷心裂。母親就這麼撒手人寰,她竟如父親一樣,不和我們告別一聲就遽然而去,這讓我接受不了。人說我父母行善積德一生,他們商量好似的,選擇同一種方式仙遊,自己雖無痛苦,也不增加親人負擔,然於兒女實在過於殘酷。負疚感時時壓迫著我們,如今,再說我們有多少孝心也枉然了。

母親於2008年農曆七月初四日午時,在大姐家突然從椅上跌下,再未醒來。享年82歲。父親1993年去世後,我們就一直不讓她老人家自個兒生活,但她執意不肯,說能自理,獨個兒想吃啥做啥,方便。我們就隨她的願。母親生前多次說,做什麼事盡量自己動手,不麻煩別人。這是她做人行事的準則,也是她勤勞純樸的性格使然。母親晚年不能再下地幹活,除了要兒把糧食,從不苛求其它。我多少次給她錢不接,接了也不花,到老還有一卷錢卷在她箱櫃裏。

母親長得漂亮。母親說,日軍侵魯時,她十七八歲,比村上女孩兒們長得都好看,外公外婆害怕女兒出意外,就天天讓母親往臉上抹鍋底灰,晚上躲山梁上睡。雖然我曾經疑惑,漂亮的母親當年何以會嫁給貌不驚人的父親,但他們幾十年相濡以沫,從未吵過架生過氣卻是實情。在村上,母親更是從未與人攪過舌拌過口。父親嘴碎,聽得不耐煩了,母親眼一瞪,父親便不再言語,靈驗得很。但我不曾見母親的漂亮,我記事母親已40多歲,生活早把她磨礪得美麗不再了,她又沒留下年輕時的照片。給我印象深的是母親生滿老繭、每到冬天就裂開道道血口的手,手指手掌和手背都有。整個冬天,母親都在經受冷水,洗衣做飯……唯早上為我們洗手洗臉是熱水,洗手洗臉時,我分明感覺得到母親手的粗糙和醜陋。

農村,早晨時光非常金貴,每天天蒙蒙亮,母親就起床了,然後搬把小凳,坐在當院中梳頭,也不用鏡子,把頭發挽一個圓髻在腦後盤起,把梳掉的頭發攏做一團塞進牆縫,用作日後換針。這時父親和大哥也起床忙去了,剩下我和弟弟睡得正香。天大亮,母親不忍攪擾我們的甜夢,不攪又恐我們負了這晨光,於是開始喊,先小聲,繼而大聲,我們把頭蒙的嚴實,裝沒聽見,母親就奔屋裏來,掀開被子,手抬了幾抬,恐嚇要打,終是沒有落下。驚了醒,再睡也說不過去,隻好起床去學習或者幹活。童年少年青年都過去了,母親終是沒有打過我們一次。母親不識字,她說不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話,沒有多少大道理講給我們聽,我們也並不都循規蹈矩,但奇怪,在我的印象中,即使我們犯多麼嚴重的錯,母親竟從來沒有彈過我們姊妹幾個一下手指頭。

就這樣母親養育了我們姊妹7個。

母親一直很瘦,體重不超百斤。瘦弱的母親從早到晚匆匆忙忙,一天裏沒有閑的時候。繁重的家務活,沉重的地裏活,容不得她消停片刻。一家子十來口人吃飯,常用尺八鍋,燒火做飯擀麵烙饃,仿佛天經地義是母親一人的事,父親和哥哥從地裏回來,坐凳上歇著催促母親趕快做飯,母親不多言語,也不說讓人幫,隻一個人,屋裏灶間的忙,擀幾張饃,再燒火烙。母親理解男人的苦和累。飯做成,別人不吃過母親是不吃的。一頓飯得忙兩個多小時。待吃過早飯午飯,喂過豬雞,刷洗完畢,母親並不守在家,而是也去到地裏,和父親一樣幹活。父親拉麥,母親割麥;父親砍玉米棵,母親掰玉米穗。眼看天色將晚,又到了該張羅飯的時候,母親提前回家。一年四季都是這樣。母親肯定是也很勞累的,但我一生沒聽到從母親嘴裏迸出過苦和累的字。母親就像一隻飛來飛去忙忙碌碌的蜜蜂,隻是一味的采花釀蜜喂養家人。

母親一生形象是兩個極端的反差。父親去世前,母親一直風風火火,操勞辛苦,父親去世後,恍惚間,母親也老了,腰佝僂了下去。母親是為父親而活嗎?想想也可能。看母親走路不便,那一年我登堯山回來,為母親買回一根拐杖,誰知母親拄上就丟不開了。晚年的母親常常拄著拐杖到大門口,一坐大半天,看著人來來往往穿梭,聽鳥兒在枝頭喳喳亂叫。兩眼迷離中,母親的思緒會飄飛多遠?

實質上,母親一生羈絆在土地上太淺太近了,我家與外婆家隻隔一座坡頭,母親嫁過來,就未出過遠門,最遠是出去拾煤。那時家窮,冬天買不起煤,屋裏跑風漏氣,取暖是最頭疼的一個問題。母親就與六嬸一起去三十幾裏外的煤礦上掃煤。土路麵坑坑凹凹,拉煤車顛簸,免不了撒下些煤屑來,母親就用笤帚一點點掃,運氣好三四天能掃千把斤,然後由父親拉回家來多少摻些好煤生火。母親伴隨拉著煤車的父親回來時,渾身髒得幾乎看不清臉型。我無法想象母親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下是怎樣在路邊一點點掃煤屑末,晚上又宿在何處,但分明母親每次掃煤回來都很高興。她是覺著有這麼多收獲,再苦再累也值得啊!

在我的記憶中,掃煤這幾天是母親出門最遠、最長的幾天。母親一生都守在老家張飛溝這塊土地上。村子雖小,卻容了母親的博大。她沒有奢望過去城市轉轉看看,附近有古刹大會也很少去趕,即使去大姐二姐家也從不隔夜。她不是不想放鬆自己,而是放心不下一大家子人啊!

母親心地善良,不但同情,而且親近弱者。村子裏,鰥寡孤獨,母親最是憐憫,端給他們一碗飯,送給他們一件舊衣服是常有的事。走村串戶挑擔賣缸的、錮漏鍋的、貨郎,母親也常喊家來,管他們一頓飯。有時人家過意不去,作為回報或飯錢,要撇下些東西,母親堅決不收受。村裏雇了一名剃頭匠,一月來一次,飯就常派到我家來。有時鄉幹部、駐村幹部趕了飯時也上我家來。那年月賊來不怕客來怕,母親也怕,但母親把往我家派飯看作一種榮光,傾心招待,烙油饃,煎雞蛋。雞蛋原是母親攢了賣掉換鹽的,母親舍不得,舍不得也得舍,就炒上兩三個,蓋在蘿卜絲上麵,看上去滿眼都是黃鮮鮮的。我們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客人吃,客人不吃過我們不能動。客人也理解其中的尷尬,並不敞開了吃,就說吃飽了,其實是故意留一些給我們嚐。

正是基於此,村幹部常派飯到我家來。人說母親熱情好客,其實不完全,應該是母親對於出門在外的人一種特殊的情緣。母親體會出門在外人的困頓吧。母親有一顆對苦難的悲憐之心、對弱者的同情之心。

除非遇到了翻不過的火焰山,母親從不求人,包括去我姨家或舅家求援。母親總說,什麼事,挺挺就過去了。原先我覺著母親是羞於見人說知困難,後來明白是母親剛毅堅強的性格使然。倒是我姨舅們,可能了解母親的脾性,常讓老表們帶些東西上我家來瞧看。在他們姊妹6個中,母親是老大,外公外婆去世又都早,母親相攜著姊妹們一塊長大,感情自是深厚。

情綿綿思不盡。回憶起母親,有多少事情曆曆在目。老人家分明就在灶間田裏忙碌,那慈愛柔和的目光溫暖我心上。可惜我卻再也聽不到母親關切的問候了。

這世上沒有幾個人知道母親的名字。對於家庭婦女,農村人都叫稱呼。母親有無數個稱謂,她把名字遺留在戶口本上,除了我,沒幾人記得母親的名字了,然而母親去世年餘,村裏不少人還不時絮叨起她,說她的好,說完會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我理解這長長的歎息背後,是像我一樣對母親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