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子的一封信(3 / 3)

我曾苦思冥想,想把母親比喻作什麼,但比什麼也比不出母親的品質。後領悟什麼事物都可以比作母親,唯母親不可比作事物,那樣就褻瀆了母親。如果硬要我作比,母親該是山村的一枝梅花吧,淩寒開在我窮苦的家裏,村鄰方圓多少裏分明都聞到了她的芬芳。正應了那句詩: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井水甘甜

打我記事起,我家吃的水就是大哥挑的。大哥沒登過一天學堂;二哥初中畢業當了十年的兵;我踏出校門一直工作在外;四弟長大,個子不低,卻很瘦弱;父親是生產隊的牛把式,天不明就去了牛屋,有時晚上就宿在了牛屋。長年累月,挑水似乎非大哥莫屬。天蒙蒙亮,大哥隨父親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摘下掛在屋簷下的鉤擔去挑水。空桶在大哥的肩膀上晃悠,鐵鉤兒鉤在桶鋬上,在黎明裏會發出清脆的吱扭聲。但返回時就不再發聲了。大哥腳步沉穩,百來斤重的水幾乎灑不出一點兒。好多人挑水時緊步走,鉤擔一閃一閃,想減輕負重,實際上水簸出去不少。我在朦朧中聽見窗外水傾入水缸時“嘩”的一響,就知是大哥在挑水,煩得一轉身,把臉朝向裏牆。我的清夢總被大哥的挑水聲擾斷。起床後,我說,大哥你何必要那麼早挑水。大哥說,挑罷水還得去地裏幹活哩。後來,我才明白,早晨是農人一天中最珍貴的時光。

我家的水缸很少空得見底。應了川流不息的話,缸外沿總濕漉漉的。一缸水差不多夠全家吃一天。覺著不夠,大哥就肩起水桶又去挑,哪怕夜幕已經拉嚴。母親說:黑燈瞎火的,將就著明兒早再挑吧。大哥說:沒事。還是去了。大哥從地裏回來,累得不行,但缸裏水不多,母親急等著添鍋,會喊父親去挑水,不喊大哥挑。母親心疼大哥。但常常是大哥又從父親肩上把鉤擔要過來,由他去。

挑水成了大哥的專利。

當然,不單挑水,家裏、地裏的出力活幾乎也都是大哥的。哪家上房蓋屋,搬磚掂泥,都找大哥幫忙。大哥不討懶,不惜力,像父親一樣能吃苦耐勞。

井在村南,離我家有300米遠。一村人都吃這口井裏的水。井水清冽、甘甜。村人不覺得,但外村人都說,我們村的井水好喝。夏天,中午,人們從地裏幹活回來,會赤著膀子掂隻空桶到井上,絞水出井,先牛一樣的飲,然後把一桶水順頭澆下,那股涼爽勁兒,甭提了。幾丈深的井,用石塊砌就,井台上鋪著四通石碑。天長日久,碑上的字已磨損得幾乎沒一絲痕跡,檁條粗的轆轤把兒磨得如櫞子細,鐵鏈子也幾乎要磨斷。這種情況,汲水時要特別小心,但怎麼小心,也有不少人把水桶掉了下去,包括大哥。沒了水桶,借用也不是辦法,大哥飯也顧不上吃,繩子上綁個糞耙子,墜到井下,他一會兒蹲一會兒站,在井台上不聲不響地撈。桶若倒扣著浮在水麵上,尚好辦,更多時是沉在井底,尤其扣在井底,很不好撈。一次大哥撈了大半天,也未撈出,急了,要下到井裏去撈。不少人勸他,說井深且滑,沒人敢下,危險。但大哥執意讓人用繩子拴住腰,腳蹬井周石棱,下到了井裏,一次竟撈上來三隻水桶——那兩隻也不知是誰家打撈不出,遺棄在井裏的。之後,大哥呼籲隊上換轆轤,多次找隊長,終於促成隊裏又換上了個新的。這也是那年月,除了剃頭是免費的,生產隊為社員搞的第二項福利。

大哥結了婚。三間草房本就住不下七八口人,況大哥又娶了嫂子。父親為難作逼,在離老宅百米遠處,蓋起三間土打瓦房,準備分家。大哥主動提出他還住老院。家中太窮,實在沒什麼可分,父母總怕嫂子提出要新房。然而沒有,大哥與大嫂住在草房裏。草房一年一修,兩扇房坡被麥秸補得一塊一塊,黑白分明,像膏藥,像補丁。隨著三個孩子的陸續出生,大哥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但全家吃水的任務仍由大哥擔著。大哥挑了我們的,才挑自己的,嫂子從不阻攔或者埋怨。冬天的早晨,大哥挑水時,常常被寒冷逼得咳嗽幾聲。我放寒假在家乃至工作之餘回去小住,醒後躺在熱被窩裏,聽著大哥伴隨倒水發出的咳嗽聲,也覺慚愧,於心不忍,但終是起不了早床,拿起鉤擔去擔水——起床時日已上三竿,水缸早滿了。

大哥住的院子不小,草房是東屋,北屋三間瓦房原是隊裏的倉庫。隊裏有個五保老太太,我們叫她程奶,常年跟著獨生女在外村住。她女兒我們叫她姑。當姑姑也成老婆時,程奶回到隊裏,讓隊裏五保。女兒跟來伺候老娘。隊長把她們安排到北屋空閑庫房裏住。吃水成了母女倆最頭疼的事。看母女倆作難,大哥又肩起為她們挑水的任務。三家兒四五挑水,大哥得一個多小時才能挑完。程奶年歲大,每見大哥挑水,總是點頭笑著,用語焉不清的話示謝,程姑說:不能光讓你挑,得叫隊裏找人。終是找不來人挑。後來,程姑改口說:我叫隊裏給你補助。然程姑找多次,隊長也無表態給一文補助。程姑實在過意不去,自己攢了些錢,給大哥作幾年來為她們挑水的報酬,但大哥堅辭不接,一如既往地挑水。一直到生產隊改稱村民組,一直到程奶高壽99時無疾而終。枯木似的程奶是我們小村裏活得年齡最大的,這不能不說是大哥的功勞,是大哥挑水澆灌的結果。

大哥為程奶她們無償挑了十幾年的水,任誰也很難做到這一步。但大哥說,他為母女倆挑水,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不用程奶程姑她們老記掛。越不讓記掛越是記掛,程奶去世後,程姑多次回去看望大哥,見了我母親就誇大哥。

我們弟兄幾個相繼成家立業,二哥蓋了房子分門另居,小弟跟了父母同住。1993年,二哥出車禍,家裏實在吃不了挑水的苦,下大氣力在自家院裏打了一口深水井。大哥的孩子看他們的父親挑水太辛苦,終於也打了一個壓井。父親去世,母親勸小弟也打壓井,不要再叫大哥挑水了,但因院裏石多,打不下去。我們村靠山坡根住,土硬石多,很多家院裏都打不出水。所以,小弟家的吃水就一直還由大哥無償地承包著。不幸的是正值壯年的大哥於2000年中秋節前突然進食困難,一檢查,患的是食道癌,術後三年又癌細胞擴散,終回天無術,於去冬在病痛折磨中撒手而去,哀哉!

大哥離開了我們。小弟也難忍挑水之累,從數百米遠的二哥家井裏安泵引管抽水,徹底解除了挑水之憂。

都說我們村的井水好喝,一口井甜了一村人。大哥挑了一輩子的水,出了一輩子的力,吃了一輩子的苦。閉上眼睛,我就想落淚:大哥何嚐不是一口清冽的井泉,年複年,甘甜著我們一家人?!即便他去世,也會永遠甘甜著!

追憶張黑吞老師

2006年的第一場雪下得正緊,我眺望著窗外的一片銀白,想:黑吞老師病情怎麼樣了?於是操起電話詢問市裏的文友。文友接電,沉默良久,用低緩的語氣說:“張老師,他已經走了。”

我默然呆立,身上一陣發冷。

早就想著去看張老師的,一直未成行,最終陰陽兩隔。有什麼理由阻擋?沒有,工作再忙,也不是日理萬機,無非是想著晚些時日也不要緊。偏偏生命就這麼脆弱,真叫我愧悔不已。為什麼在親朋故交病重之際,還總拖延探望的時間以至於留下無法彌補的遺憾呢?這是教訓。

我由愛詩,轉而癡迷散文,能在這條路上一直走,勿說完全得之於張老師,起碼與他對我的細心關愛和著意栽培密切相關。最初涉筆,我是不屑於地方報紙的,直往全國各大報刊轟炸,炸不開了,心才慢慢收攏,往省市級敲,最終是《平頂山日報》,是張老師他們把門打開,接納了我。現在勾頭看看,我那時的東西算什麼文章,自己都羞臊得不行,可偏偏讓張老師選中,緣分啊。仔細回憶,先前,我秉燭夜讀,苦心寫啊寫,靠一股熱情,在黑暗中摸索,在難以看到光明的情況下,已開始困惑、彷徨,懷疑自己不是這塊料,再耕耘也難有收獲。此時,是張老師慧眼顧我,終激活我趨於泯滅的創作之夢。

我不知道張老師記得我幾篇變作鉛字的東西,但張老師分明記得我未發的一篇散文。一次我去報社見他,他提起,幾年前我曾寫過一篇賣豆芽的文章,他覺得有真情實感,選材也新穎,隻是文筆粗糙,隻好作罷。經他一提,我方憶及,那篇散文題目叫《賣豆芽的聲音》,是我初學的習作,稚嫩得很。我當時想,張老師記性挺好的,作者自己都要忘的東西,他還記得,直到後來我也當編輯,用過的稿依稀記著,未用的一概忘光,才對張老師記我未用稿一事作深處想:張老師看稿看得認真,是對作者的一種關愛,是彌足珍貴的編輯精神。由此,大家不必埋怨編輯們的無眼無珠,誰不想把自家責任田種好?之後我再投稿,寄出,便自視完成了任務,很少再去窮追結果,逼迫人家使用。

論編稿,很多編輯不如張老師;論作品,很多作家不如張老師;論做人,芸芸眾生更是少人及他。

不認識張老師的人,都想他一定高大魁梧,或者文質彬彬,見了定會吃驚:麵前這個看上去一副飽經風霜、不堪重負、典型農民形象的人就是鼎鼎的副刊編輯張黑吞嗎?黑而瘦、腰前傾,既不高大也不文氣。但就是這麼個鄉野老漢模樣的人,雖不能口吐蓮花,卻能夠妙筆生花。他譜寫良善之曲,謳歌自然之美。當然也正是他握筆杆也握鋤頭,才犁得好土地,耕得好紙田,人樸實自然,文也不矯情虛偽,體現的都是本真原色。難怪寫文章的人無論男女長得大都不漂亮,漂亮了就虛浮,無法深入到生活的底層,感知和體味人生的滋味,文章自然就好不起來了。由此,讓人明白現實生活和想象是兩碼事,很多時候反差很大。

張老師是個拙於言辭的人,每遇人在一起,他常常是手裏夾著劣質的煙卷,用謙恭的表情去傾聽別人的高談闊論,或“嘿嘿”一笑,插那麼一兩句。無聲勝有聲,他不說一句話,可你分明體會到他與你心心相通;他直奔主題,簡而又短的一句兩句,分明又飽含了無限意蘊,飽蘸了深厚感情。記得20多年前,他已貴為日報編輯,可家還在寶豐偏遠農村安著,因為翻蓋房屋,與鄰居發生些不愉快。鄰居仰仗弟兄幾個,哪管他在外名氣大小,擋了就是不讓蓋。一杆子人架把停工,這可急壞了張老師。時在魯山文化局工作的王新民老師得知消息,攜我和魯山另一作者李建義前往救駕。王老師眉宇間透著精明幹練;我和建義都是“棍棍兒”或者“混混兒”模樣,幾個人一商量,王老師充作武術教練,我二人扮作學武術的弟子;他們兩個又巧舌如簧,連蒙帶騙,軟硬兼施,還真鎮住了對方。弟兄幾個一看“架勢”,氣短腔軟,隔牆喊張老師:“黑吞,你弄這算球啥哩,咱兩家原來是好鄰居……”牆這邊,張老師隻用一句回應:“咱兩家好不好你爹知道。”兩家關係先前肯定是好,可惜鄰家他爹已死多年。——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實不應該,張老師一句話令諸弟兄作了深刻反思。他們終於不再言語,一場劍拔弩張的矛盾就此化解。

張老師也實在率性。早些年作者投稿都是手抄,我的字太過潦草。一次我趕新潮寫了一篇沒有標點的散文詩,龍飛鳳舞抄寫後寄給了張老師。這可激怒了他。他原稿退回,並附一箋,內容短得不能再短:“占才,請加上標點,工整抄寫後寄來。”收信,我也很氣惱,自以為私情上早親近許多,關係已不同於一般的編輯與作者,幹嗎還這麼生分?語句硬梆梆的,能敲得出響來?細一思想,又釋然。張老師這是未把我當作外人。他話雖生硬了些,但這是對我真誠的提醒和告誡:潦草的稿子譬如長滿疤痣的人臉,誰願細看?人家不扔進廢紙簍才怪。考試還加卷麵整潔分呢。我寄稿一直潦草,這次連標點也沒了,張老師一定是忍無可忍了,我該向張老師示歉,何能再生他的氣?

從此,我投稿比給領導起草講話稿都工整,妻子後來說我幹啥都毛糙,就寫文章認真,殊不知,這毛病的徹底改掉全在於張老師的一行箋。

張老師曾經感慨市裏某些作者的文風不正,說有的人一手拿著稿子,一手拿著燒雞;稿子發了尚好,不發他就罵娘。按說守著一塊陣地,掌著文字的生殺大權,很容易出則專車食則擺魚的,但張老師總怕麻煩別人,出門去,他坐公共汽車,吃家常便飯,喜三兩人小酌;不求規格,不講檔次,不驚官方;驚了,前呼後擁,他會不自在的。這是人的品性。記得一次他一個人登堯山,來時未告訴我,返時拐到我這兒,天黑透了又執意要走,我隻好送他到路口,恰好有輛班車去平頂山,他趕緊擠上去,招一招手,便走了。來去匆匆,為的隻見一麵,他走了,我心裏空蕩蕩的。

於張老師,我還有件歉疚的事。1992年,我的散文《魯山城小記》經他手發在《平頂山日報》。不想引出一個插曲。寶豐一位癡迷文學的姑娘也寫了一篇散文拿給他審閱卻未獲通過,這可傷了心高氣傲的姑娘。未幾,我的“小記”被評為當年度落鳧獎(後還獲河南省報紙副刊評獎二等獎),姑娘對我的作品發表並獲獎十分不服,初生牛犢不怕虎,一怒之下,姑娘揚揚灑灑寫了十幾頁情況反映,複印了好幾份在報社廣為散發。內中,把張老師未發她的文章上升到扼殺一個文學青年飛翔之夢的高度,並把我的“小記”與她的文章一段段抄寫加著重點對比,逐句駁吾揚己。記得裏麵有這樣抒情的味道:靜悄悄的報社大樓啊!靜悄悄、靜悄悄的報社大樓啊……一個憧憬著文學的女青年,懷著她的飛翔之夢來到神聖的報社,卻不料一盆冷水……落得個淚灑太陽城。這篇東西是一位記者朋友轉我的,看後我第一感覺是,這事要給張老師帶來不良影響。姑不論姑娘是瘋了還是一種狂熱,事牽我,我該向張老師表示歉意。但當我後來見張老師提起這事時,張老師什麼也未說,仍隻是“嘿嘿”一笑,不以為意……

嗚呼,張老師走了。一生裏,張老師沒什麼不良嗜好,唯好抽煙,繚繞的煙霧既溫潤了他的文章,也把他的肺給熏壞了。他病了那麼久,我未前去看他一次,真是覺得不該。我自認還沒有多少該迅速去做而終未去做的事,這算一件。所幸張老師不記恨於我,在他彌留之際,還把他結集的《綠翠》在扉頁上寫上我的名字,囑人轉贈於我。所以,現在,時不時,閉了眼我就能生動出他那粉白的頭發,黝黑的臉龐,粗硬的胡茬;生動出他夾煙的姿勢,富有特色的“嘿嘿”一笑……

不可自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