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晴雯撕扇
端陽節這日,各家門上都插了驅邪的葛莆、艾蒿,孩子們的胳臂上也都係上虎符以避邪。午間,王夫人擺了酒席,請了薛家母女、黛玉等。寶玉、寶釵、黛玉都沉默不語,王夫人以為寶玉是為金釧兒之事不痛快,便也不理他。鳳姐見王夫人不自在,也就不敢多言語,隨王夫人臉色行事。迎春三姐妹見眾人沒意思,也覺沒興趣,便都坐坐散了。故今日之筵席,大家無趣而散。
回到房中,偏偏晴雯給寶玉換衣服時,失手跌壞了折扇,寶玉有言:“蠢才!蠢才!將來怎樣?明日你當家立事,難道也這麼顧前不顧後?”晴雯冷笑道:“二爺今日氣好大,動不動就給我們臉子瞧。前日打了襲人,今日又尋我的不是,不就是一把扇子,以前不知打了多少個玻璃缸、瑪瑙碗,都好好兒的。要看我們不順眼,就打發我們走,好離好散。”氣得寶玉亂顫,襲人好心來勸,又被晴雯冷嘲熱諷數落得又愧又羞,還說就是因為襲人服侍得好,才得了窩心腳。襲人欲回敬,又見寶玉氣得臉發黃,隻好忍住。寶玉氣不過,要去回太太打發晴雯走。怡紅院內又亂了套,晴雯哭鬧,襲人等丫頭跪求寶玉不要回太太。
見此,寶玉也隻有落淚道:“我這個心,碎了有誰知道!”晴雯哭著正欲說話,見黛玉來了,便出去了。黛玉笑道:“大過節的,怎麼哭起來了,難道是為爭吃粽子,惱了不成?”襲人和寶玉又“嗤”地一聲笑了。黛玉一麵拍著襲人的肩,一麵說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襲人道:“林姑娘不知道,我真恨不得一氣下去死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黛玉伸出兩個手指說:“兩個和尚了,從今兒起,你說一個,我算你一個。”寶玉一想,又想起他前日說的話,自己也笑了。
薛蟠又請喝酒,寶玉不好推辭,便去了。直到晚間,寶玉自薛蟠處回來,因喝了酒,踉踉蹌蹌,寶玉見乘涼榻上有人睡著,以為是襲人,便坐下問話,說道:“疼得怎樣?好些了嗎?”那人翻身起來,卻是晴雯,氣憤憤地說道:“何苦又來招我!”寶玉一聽,便笑道:“你的性子越發嬌了,早上跌了扇子,我不過說兩句,你就說那麼些,襲人好心來勸你,又刮拉人家,你說該不該?”晴雯知是自己的不是,便“嗤”地一聲笑了,說:“怪熱的,拉拉扯扯幹什麼,他們都洗了澡,我去洗澡了。老太太叫人送來水果在水晶缸裏冰著,我給你打盆水,你洗洗手臉,快去吃。”寶玉道:“這麼著,你也洗洗手,拿些水果咱們來吃。”
晴雯道:“不敢,不敢,我慌手慌腳,哪配吃果子,萬一再打了盤子,那還了得!”寶玉笑道:“你打就打,這些東西不過是供人用的。比如扇子,本是扇風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隻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又如盤杯,你喜歡聽那聲響,故意砸了它也可以,隻是不要在生氣時摔它。這就是愛物了。”晴雯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扇子來給我撕,我最喜歡聽撕扇子的聲音。”說著,便接過寶玉遞過來的扇子,“嗤”地一聲撕開了,接著又是“嗤、嗤、嗤”幾下。寶玉笑道:“好!撕得好!再撕幾下。”又從麝月手中拿過扇子,讓晴雯撕,寶玉笑道:“古人雲‘千金難得一笑’,幾把扇子算什麼!麝月,搬過扇子匣讓她撕。”
麝月見把自己的扇子撕壞了,心裏本不自在,又聽得寶玉讓她去搬扇子匣,便沉著臉道:“我怕遭罪,她要撕,讓她自己去搬!”晴雯笑道:“我也累了,明日再撕。”襲人派人來掃破扇子,晴雯可是笑了個夠。
手帕傳情
寶玉因為賈環等人胡說,挨了父親賈政一頓暴打。寶釵拿著一顆藥丸進來看他,和襲人說了些話,安慰寶玉一番後便走了。
大家都離開後,寶玉也睡著了。蒙龍中,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哭泣,寶玉睜眼一看,原來是黛玉坐在他身邊,兩眼都哭腫了。寶玉裝出輕鬆的樣子,勸黛玉不要哭了。
這時,聽見屋外的丫頭說:“二奶奶來了。”黛玉知道鳳姐來了,她怕鳳姐看見她紅腫的眼睛會取笑她,便從後院離開了。鳳姐進來沒多久,賈母又派人過來看望寶玉。
晚上,王夫人叫來襲人問寶玉的傷勢,又把兩瓶上貢的香露交給襲人喂寶玉服下。襲人向王夫人說:“現在都長大了,男女住在一起不太方便,還是讓寶玉搬出大觀園住比較妥當。”
王夫人聽了這話,想到了金釧兒的事,她見襲人考慮得如此周到,心裏就越來越喜歡襲人了。於是她便告訴鳳姐,以後將襲人的月錢從一兩銀子提到二兩,凡給趙姨娘、周姨娘的東西,也有襲人的份兒。
襲人回怡紅院後,把香露喂寶玉服了。寶玉惦記著黛玉,又怕襲人阻止,便讓襲人去找寶釵借書。支開襲人後,又命晴雯去看黛玉,還將兩條舊手帕讓晴雯帶去。晴雯不明白,寶玉說:“是讓黛玉放心。”晴雯聽了,便往瀟湘館去了。
這時,黛玉已上床睡了,屋裏一片漆黑。當黛玉知道是晴雯來了,便點著了燈,問有什麼事。晴雯說:“二爺叫我給姑娘送手帕來了。”黛玉看著這半新不舊的手帕,很是納悶,再細細一想,她頓時明白過來了。
晴雯放下手帕後便回去了。這時,黛玉心中歡喜,便起身到書桌前,提筆在手帕上寫下幾行詩: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隨後,她握著手帕睡著了。劉姥姥暢遊大觀園
鳳姐不在家,那位“打秋風”的劉姥姥領著板兒又來了,周瑞家的正陪著她說話。平兒回屋,劉姥姥向平兒問好,說是新收了棗兒、南瓜,又挖些野菜,孝敬奶奶、姑娘吃個新鮮。她怕天晚了,出不去城,想早些見過二奶奶。周瑞家的說,她投了二奶奶、老太太的緣,老太太要跟她說話呢!劉姥姥說她這土裏土氣的,怎能見老太太?平兒勸她不要怕,就和周瑞家的領上她,向賈母房裏去。
三人來到賈母房中,寶玉和姊妹們都在。一張榻上,斜躺著一位老婆婆,鳳姐站在一邊說笑。劉姥姥知是賈母,就上前拜了幾拜,笑著說:“請老壽星安。”賈母欠身問好,叫周瑞家的搬椅子讓座。賈母聽說她帶來新鮮瓜菜,讓人收拾了,想嚐個鮮,又讓她住幾天。鳳姐趁勢讓她住了,把鄉下的新聞故事說給老太太聽。
第二天天氣晴朗,李紈一早就安排好一切。劉姥姥帶著板兒過來,說了幾句話。
賈母帶著一群人進來,李紈迎上去,讓碧月捧來一盤菊花,請賈母插花。賈母揀了一朵大紅的插在鬢上,又招呼劉姥姥戴花。鳳姐拉過她來,把一盤花橫七豎八插了她一頭,逗得大家笑個不停。
來到沁芳亭,賈母斜靠著欄杆坐下,問:“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說:“真比畫兒上強十倍!”賈母就說惜春會畫,明兒叫她畫一張,劉姥姥誇她是神仙托生。賈母歇了一會兒,領著劉姥姥先到了瀟湘館。黛玉親自向賈母敬茶。劉姥姥打量著桌上的筆墨紙硯,以及擺滿了書的書架,就說:“這一定是哪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拉著黛玉說:“這是我外孫女的屋子。”劉姥姥說:“這哪像小姐的繡房,簡直比上等書房還要好。”
大家離了瀟湘館,遠遠看見池中一群人在撐船。鳳姐說,那是寶玉領著丫頭們在劃船,賈母乘興也要坐船。走不多遠,碰上幾個老婆子送來早飯,賈母就讓大家到探春那裏開飯。
鳳姐與鴛鴦商議如何捉弄劉姥姥。賈母等人進來後,就隨便坐下喝茶。賈母說:“讓劉親家挨著我坐。”
劉姥姥入了座,拿起筷子,沉甸甸的,一點兒都不好使,原來是鳳姐專為她準備了一雙四棱象牙鑲金的筷子。鳳姐把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說聲“請”,劉姥姥站起來,高聲說:“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大家先是一愣,接著就都哄堂大笑,隻有鳳姐、鴛鴦不笑,隻管讓劉姥姥吃。賈母笑得眼淚直流,說:“這一定是鳳丫頭搗的鬼!”
劉姥姥伸筷子夾鴿子蛋,卻怎麼也夾不住,好不容易撮起一個來,沒到嘴邊就滑掉了。賈母忙讓人給她換了筷子。劉姥姥說:“除了金的,就是銀的,到底沒有俺們那個順手。”賈母聽她說得有趣,把自己的菜給了她,又讓人給板兒夾菜。
吃完飯,大家說了一會兒話,忽聽一陣悠揚的樂聲傳進來。賈母說:“這裏離街近,誰家娶媳婦呢?”王夫人說:“這是咱那些女孩子練習音樂呢!”賈母聽了,就讓傳那些女孩子在藕香榭唱曲,大家在綴錦閣下吃酒。
眾人來到荇葉渚,幾位蘇州船娘早就備好了兩隻棠木舫。賈母、王夫人與丫頭們上了一條船,寶玉與迎春姐妹上了另一條船。
船靠了岸,大家來到蘅蕪院,隻覺異香撲鼻。房中樸實無華,除了一個花瓶、幾部書、一套茶具,沒有一件擺設。
眾人又來到綴錦閣,大家按順序坐下。賈母笑著說:“咱們先喝兩杯,行個令才熱鬧。”該劉姥姥說了。劉姥姥說:“俺們鄉下吃酒也常弄這個,隻是沒你們說得好聽。”鴛鴦說:“左邊‘大四’是個‘人’。”劉姥姥說:“是個莊稼人。”鴛鴦說:“中間‘三四’綠配紅。”“大火燒了毛毛蟲。”“左邊‘幺四’真好看。”“一個蘿卜一頭蒜。”“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手比劃著說:“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大家聽了,又是一陣大笑。
劉姥姥吃了幾杯,說:“我手腳粗,又喝了些酒,別不小心打了這瓷杯,換個木頭的,掉下來也不要緊。”鳳姐說:“木頭的都成套,你要吃遍一套才行。”鴛鴦說要取黃楊木套杯灌她十杯。鳳姐笑道:“更好了。”於是,鴛鴦真的命人取來。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大的足有小盆大,最小的也有手裏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雕刻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字及印章。她說:“拿那小的就行了。”鳳姐不依,非要她吃一套不可,嚇得劉姥姥連連告饒。賈母等人忙勸,隻讓她吃頭一杯。吃完酒,鴛鴦問她:“這是什麼木頭做的?”劉姥姥說:“我掂著這樣沉,絕對不是楊木,一定是黃鬆。”大家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一個婆子走進來,請示賈母該演什麼曲子。賈母讓她們揀熟練的隨便演。不一會兒,音樂聲起。樂聲借著清風,穿林渡水飄來,格外婉轉悠揚,令人心曠神怡。劉姥姥如聽仙樂,又有些醉了,禁不住手舞足蹈。薛姨媽提議出去散散步,醒醒酒。劉姥姥又說:“城裏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那籠子裏的黑老鴰也變俊了,長出鳳頭來,還會說話呢!”眾人見她把八哥說成了烏鴉,又是禁不住地一陣大笑。
一行人又來到櫳翠庵,被妙玉接了進去。妙玉獻上茶,說茶是“老君眉”,水是去年存的雨水。賈母吃了半盞,劉姥姥一飲而盡,說:“好是好,再熬濃些更好了。”
賈母困了,來到稻香村睡午覺,鴛鴦領著劉姥姥逛。劉姥姥肚子一疼蹲在地上就要解手。眾人忙止住她,讓一個婆子帶她去方便。
劉姥姥蹲了半天,才出了廁所,風一吹,酒勁上來,她感覺頭暈眼花的,三轉兩繞,從後門摸進了怡紅院,進了屋,裏麵的擺設更使她眼花繚亂。於是,她對著穿衣鏡裏的自己連比劃帶說地瞎摸一氣,碰巧摸到鏡框上的機關,鏡子一掩,露出門來。她走進去,見到一張精致的床,爬上去,一歪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