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上周一傍晚我散步去那裏時,看到一輛空篷車從小路上駛了過來,同時看到遊廊邊的草地上有堆地毯和別的東西。顯然,這房子終於有人租進來了。我走過去像個遊手好閑的人那樣停下來打量著。想知道離我們這麼近住著的究竟是什麼人。就在我朝裏麵張望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樓上的一扇窗戶裏有一張麵孔也在望著我。
“福爾摩斯先生,我看到那張臉後,背上似乎出了些冷汗。當時我們離得遠,所以沒能看清那張臉,隻覺得那張臉怪怪的,不像人臉。這就是我當時的印象。我連忙走向前去,想更清楚地看看那個窺視我的人。可就在我向前走時,那張臉突然不見了,好像被拉到了屋裏的暗處。我足足站了五分鍾,仔細想著這件事,打算把我得到的印象分析一下。我說不準那是男人的臉還是女人的臉,它離我太遠了,根本看不清。但,那張臉的顏色留給我的印象卻很深。它就像鉛色的白堊土,僵硬呆板,很不自然。我心裏很不安,便決心去拜訪這新搬來的鄰居。我走上前去敲了敲門,一個高大瘦削的女人把門打開了,這是個醜得有點嚇人的女人。
“‘你想幹什麼?’她帶著北方口音問。
“‘我是住你對麵的鄰居,’我邊說邊朝我的住處望了望,‘我看你們剛剛搬過來,因此想看看能不能幫你們做點什麼……’
“‘行了,我們要你幫時會請你的。’她說完後竟然把門關上了。因為遭到如此粗暴的冷遇,我非常惱火地轉身就回家了。當天晚上,盡管我竭力去想別的事情,但窗口那張怪臉和那女人粗魯的形象總在我腦海裏浮現。我決定不把這件事告訴妻子,因為她膽小而且容易激動,我不想讓她分擔我遭遇到的不快。然而,睡覺前,我還是把那座農舍租出去的消息,告訴她了,沒說什麼。
“我通常睡得很死。家裏人經常笑話我,說夜裏沒有什麼能把我吵醒。可那天晚上,也許是因為這件事情給我的刺激,也許是別的原因,我沒有平常那樣睡得死。我在半睡半醒中隱隱約約覺得屋裏有什麼在走動,稍後意識到我妻子已經穿好衣服,正在披鬥篷,戴帽子。我喃喃地說了幾句驚訝的話,對這種不適時的舉動表示不理解。當我半睜半閉的雙眼落到我妻子被燭光映照的臉上,我一下子驚得說不出話來,我從來沒見過她有這樣的表情,這真讓我想不到。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扣緊鬥篷時,向床上瞥了一眼,看是否驚醒了我,她以為我還在睡夢中,於是無聲無息地出了臥室。隨後,我聽到了大門門軸發出的嘎嘎聲。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用手指敲了敲床欄,看我是不是真的醒著。然後我從枕頭下拿出表一看,才淩晨三點鍾。我妻子淩晨三點出門去幹什麼呢?
“我坐了有二十分鍾,一直不停地琢磨著這件事,想找到一個說得通的解釋。我越想越覺得這事情有點不對頭。正當我還在不停地冥思苦想時,我聽到門輕輕關上了。我妻子上樓了。
“‘艾菲,你半夜三更到哪裏去了?’她一進屋,我便問道。
“她聽到我的聲音便嚇得失聲尖叫起來,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讓我非常痛苦,因為那聲尖叫裏有著難以形容的內疚感。我妻子一向坦誠而直爽,所以,當她不聲不響地溜進來,聽到我,她的丈夫的說話聲,竟然嚇得失聲尖叫時,我的心涼了。
“‘你醒了,傑克!’她勉強地笑了笑,‘我還以為沒有什麼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裏去了?’我板著臉問。
“‘也難怪你這樣吃驚。’她說,解鬥篷的手指不停地顫抖,‘我以前從沒這樣過,事情是這樣的,我覺得有些氣悶,就到外麵去吸點新鮮空氣。要是我不出去的話,恐怕會昏過去的。我在門外站了幾分鍾,現在好多了。’
“她說這番話時始終不敢看我一眼,而且聲音也變了。顯然,她在撒謊。我沒再說什麼了,轉身麵牆躺著。我傷心極了,心中充滿了種種不祥的猜測和懷疑。我妻子瞞著我的究竟是什麼呢?她這次神秘的外出,究竟到了哪裏?我想,如果我不弄清這些,我是不會安寧的。因為她撒過謊,我不想去問她本人了。這一夜我一直輾轉反側,想來想去,結果越想越糊塗。
“第二天我本該進城的,但我心裏很煩,根本沒心思去照顧生意。我妻子似乎也心神不定,而且,始終注意著我的臉色,她已經看出我不相信她的話,所以她也六神無主,手足無措。吃早餐時,我們一句話都沒說。我吃完早餐就出去散步了,想在清新的早晨空氣中好好思考這事。
“我一直走到克裏斯特爾宮,在那裏呆了一小時,回到諾伯裏時已經下午一點鍾了。路過那座農舍時,我停下來朝那窗戶望去,看看能否見到前一天我看到的那張麵孔。我正望著,農舍的門突然打開,福爾摩斯先生,你想想我當時是怎樣的驚訝吧,走出來的,竟是我妻子!
“看到她,我一下子驚呆了,我看到,她顯然比我還要驚慌得多。刹那間,她好像想再退回到那座農舍裏去,但當她知道已經躲不掉了,便向我走過來,她臉色異常蒼白,驚恐的眼神與掛在嘴角的微笑顯得很不協調。
“‘噢,傑克,’她說,‘我剛過來想看看能否給新鄰居幫點忙。你幹嗎這麼看著我,傑克?你不會因為這個生氣吧?’
“‘那麼,’我說道,‘你昨晚來的就是這裏口羅。’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喊道。
“‘你昨晚一定來這裏了,我可以肯定這裏住著什麼人,你竟然深更半夜來看望他們?’
“‘我以前從沒來過這裏。’
“‘你怎麼對我撒起謊來了?’我也喊了起來,‘你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我瞞過你什麼嗎?我非進去把事情弄清不可。’
“‘不,傑克,看在上帝的麵上,千萬別進去!’她激動不已,氣喘籲籲地說。我走到門口時,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使勁把我拉住。
“‘傑克,我求你別這樣。’她哭喊著,‘我保證過些天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你現在進屋,除了自找苦吃外,沒別的好處。’我試圖掙開她,但她死死地纏住我,苦苦哀求著。
“‘相信我,傑克,’她哭著說,‘信我這次吧。你決不會為此而後悔的。你要明白,如果不是為了你好,我是不會對你隱瞞什麼的。這關係到我們的整個生活。如果你跟我一起回去,一切都會好的;但你硬要闖進去的話,我們的一切就全完了。’
“她的態度是那麼誠懇,又那麼絕望,她的話勸阻了我。我猶豫不決地站在門口。
“‘要讓我相信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隻一個條件,’我終於說道,‘那就是從現在起停止這種神秘的行動。你有保留你的秘密的權利,但你得答應我夜裏別出門,別瞞著我做什麼事。隻要你答應,將來不再發生這樣的事,我就既往不咎。’
“‘我知道你會相信我的,’她寬慰地籲了口氣,大聲說道,“我全聽你的。走吧,我們回去吧。’
“她仍然拉著我的衣袖,拽著我離開了農舍。離開那裏時,我回頭望了望,看到樓上的窗戶中那張鉛灰色的臉正向我們張望著。這個怪人和我妻子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呢?頭天我看到的那個粗野醜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是一個奇怪的謎。我知道,謎底一天不解,我就一天不得安心。
“我在家裏呆了兩天,這兩天,我妻子很守信,因為,她從未邁出家門半步。但是,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盡管她當初信誓旦旦,可她仍然沒能抵擋住那神秘的吸引力,又一次背棄了她丈夫和她的諾言。
“我那天進了城,可我沒像往常那樣坐三點三十六的火車回來,而是坐了兩點四十的火車。我一進門,女仆就慌裏慌張地跑進廳堂。
“‘太太呢?’我問。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答道。
“我馬上有了懷疑,就趕緊跑上樓,想看看她是否真的不在家裏。我上樓後不經意地往窗外望了一眼,看到剛才和我說話的女仆正越過田野向農舍方向跑去。我立刻就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了。我妻子又去那裏了,並且早就囑咐好女仆,我一回來,就趕緊去叫她。我氣得發抖,跑下樓來,朝那裏跑去,想把事情徹底給解決了。我妻子和女仆沿小路往回趕,但我沒停下來和她們說話。這農舍裏有個秘密,給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層黑影。我發誓,不管怎樣,非得把這個秘密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我走到房前,門都沒敲就轉動門鈕衝了進去。
“樓下一片寂靜,隻有廚房裏的爐灶上的水壺噝噝作響,一隻大黑貓盤臥在籃子裏,但沒有那個醜女的蹤影。我跑到另一間屋,也一樣空無一人。接著我又跑到樓上,樓上的房間也空空的。整個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屋裏的家具和牆上的裝飾畫都很普通、粗俗,隻有我從窗戶中看到怪臉的那個房間布置得舒適而講究。當我看到那個房間的壁爐台上放著一張我妻子的全身相片時,我的全部疑團化作成強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張相片還是三個月前我要她拍的。
“我在那裏呆了一會兒,確信屋裏根本沒人後才離開。我心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我到家門口時,妻子在前廳等我,但我又是傷心又是惱怒,不想和她說話。我從她身旁走過,徑直進了書房,我正要把門關上時,她衝了進來。
“‘傑克,很抱歉我違背了自己的承諾,’她說,‘但你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一定會原諒我的。’
“‘好吧,那你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吧。’我說。
“‘我不能,傑克,我不能。’她叫道。
“‘你要是不告訴我那個農舍裏住的是誰,你送給相片的那個人又是誰,我們之間就沒有信任可言。’說完,我撇下她就走了。這是昨天的事,福爾摩斯先生,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見過她,關於這件怪事,就這樣。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有矛盾,我現在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起你,或許你能給我指點,我就急急忙忙趕來找你。如果你覺得哪一點我沒有說清楚,請你問好了。不過,請盡快告訴我該怎麼辦,因為我實在受不了了。”
福爾摩斯和我聚精會神地聽完了這離奇的故事。客人的情緒很激動,講得斷斷續續的。福爾摩斯一隻手托著下巴,默默地坐在那裏陷入了沉思。
“請告訴我,”他終於說道,“你在窗戶中看到的是一張男人的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