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孔子是個寧要原則不要官位的人,他雖然對季康子盛情邀他回國不無感激之情,但在原則問題上卻不改初衷,這就使他與三家大夫特別是與季氏難以建立融洽的關係,因而衝突就不可避免了。
魯國的稅製改革開始於公元前594年的“初稅畝”,廢除以前“使民以藉”的助耕法,即勞役地租,改為一律按田畝征稅,稅率大約為收獲物的十分之一。
公元前509年又實行“作丘甲”,征收軍賦增加了四倍。
公元前484年,季康子在前兩次改革的基礎上,準備實行新的賦稅製度,征收收獲物的十分之二,比原來差不多增加一倍的剝削量。
因為孔子剛剛從國外返回魯國,享受國老的待遇,具有很高的威信,季康子就讓冉有征求他的意見,目的是利用孔子對他的感激之情求得孔子對這個稅收方案的讚同。
隻要孔子表示同意,季康子就可以上對哀公有個交代,下對其他臣民陳述充分理由。然而,季康子的算盤打錯了。孔子還是孔子,他決不違心地同意自己反對的舉措。所以,當冉有興衝衝地就這項政策征求孔子的意見時,孔子以不了解情況為由拒絕表態。
冉有連問三遍,一再懇求說:“先生身為國老,德高望重,大家都等著您老表態,您為什麼不說話呢?”孔子仍然不表態。其實,孔子不表態已經是最好的表態了。
後來,孔子私下對冉有不客氣地說:“君子辦事應該以禮作為標準,施舍要豐厚,辦事要中正,賦斂要微薄,如果根據禮法辦事,過去以丘為單位征收賦稅也就可以了。如果不根據禮法辦事,就是按田畝征稅也難以滿足貪得無厭的欲望。事情明擺著,季孫氏想按禮法辦事的話,從前周公製定的典章製度俱在,何必問我?如果自己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就更沒有必要來問我了!”
孔子講這番話的目的,自然是讓他傳話給季康子,希望季康子考慮自己的意見,不要實行新的稅製。然而,季康子根本不把孔子的意見放在心上。
第二年春天,他就宣布實行新的田稅政策。這時,作為季氏家臣的冉有全力協助季康子推行這一政策,使他更快地聚斂了大量的財富,比魯國國君更富有。
孔子看在眼裏,十分氣憤地對弟子們說:“冉求不是我的門徒了,你們可以大張旗鼓地聲討他啊!”
在孔子的弟子中,冉有具有卓越的行政才幹,他講求實際,善於獨立思考,有很強的隨機應變能力,在感情上也比較接近季氏等新興的勢力,因而他能在季氏那裏得到信任並作出顯著成績。
也正因為如此,他必然與孔子的理想主義發生矛盾,衝突也就難免了。孔子對冉有在季孫氏推行新田賦政策時的表現非常惱火,所以才號召弟子大張旗鼓地聲討他。
一向待弟子和藹可親的孔子對冉有發了如此大的火,這說明他們之間的分歧實在是不同尋常。孔子餘怒未消地反駁冉有說:“能力不足的人是走到中途才停止,而你現在卻是自動停止前進。”
不久,季康子要去舉行祭祀泰山的典禮,孔子知道後很不高興。
季氏家族仗著自己財富超過魯國國君,又長期把持國政,不時幹出一些違禮之事。以前,季平子祭祀祖先時,居然使用天子的禮樂,讓八個行列的舞蹈隊翩翩起舞。今天,季康子居然又要去祭祀泰山,泰山可是隻有周天子和諸侯們才有資格祭祀的啊!
不久前,孔子雖然對冉有的行為不以為然,憤激時甚至宣布他不是自己的弟子,但氣消以後冷靜下來,他還是同冉有來往,保持著師生之間的情誼。
他希望阻止季康子的非禮行為,於是找來冉有,問他:“你不能勸阻此事嗎?”
冉有回答得十分幹脆:“不能。”
孔子沉默了一會兒,失望地慨歎說:“嗚呼!難道泰山神還不如凡夫俗子林放(即孔子的一個弟子)知禮嗎?”
孔子對季康子的違禮實在是無可奈何了,隻能想象知禮的泰山神不會接受季康子非禮的祭祀而已。
孔子明白,他對政治的影響越來越弱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時代的航船向著他不願看到的方向駛去。他憤怒、迷惘、憂愁、悲歎,卻又無可奈何。於是隻得埋頭於學問,與大自然對話,希望在昏亂的政治之外找到心靈的寄托。
孔子跟魯哀公談過之後,感覺國君沒有任用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爭取,隻是在家休養生息,就這樣又過了幾年。
這幾年裏,顏回的死給了孔子最大的打擊,天下最像他的人先他而去,隻能感歎說:“這是上天不讓我活了啊!上天不讓我活了。”
孔子本想依靠顏回來傳學說的,現在隻能靠自己,“活在這樣的世界上,我的辦法是行不通了。但是真的是行不通的嗎?後來人能不能走我這條路呢?”於是,他便開始著書立說。
雖然孔子原來也寫過一些書,但多是編輯整理,如《詩經》、《易經》。孔子認為那些終究不是自己的東西。他要寫一部屬於自己的大作,這就是《春秋》。
孔子著作《春秋》時,堅持不與任何人討論,裏麵每一個字都是他自己認為不能夠修改的。孔子不覺感慨萬千:“後人知道我,是因為春秋這本書,後人怪罪我,也會因為春秋這本書。”
子路看過之後,覺得不錯,就建議他將這本書也給周朝圖書館捐獻一本。捐獻的受理人還是圖書館館長老子。
老子不太願意接受這樣的捐獻,孔子於是就說服他接受一本。老子說:“你這書太長了,能不能給個概要啊?”
“要在仁義。”
“仁義是什麼呢?是人的本性嗎?”
“仁義就是忠誠之心,願物安樂,慈愛平等,兼濟無私。這應該是君子的本性吧,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老子想起自己在孔子年輕的時候,就曾用話語點撥過他,沒想到他還是那樣。
“唉,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假呢!慈愛平等,不也太迂了嗎?兼濟無私,不也是個私嗎?你希望天下不失去它的牧羊人嗎?那麼天地一直就有自己的道理,日月一直就有自己的光輝,星辰一直就有自己的行列,野獸一直就有自己的種群,樹木一直就是這樣直立的。你也應該依照自然而生活,循著物理而前進,就夠了吧!又何必這麼努力地提出仁義來呢?就像敲著大鼓去找逃跑的人一樣。唉,你真的是把人的本性都搞亂了。”
雖然如此,《春秋》還是被老子收下。
“仁愛”貫穿了孔子的一生。
帶著崇高的信仰逝去
公元前487年秋的一天,孔子正在衛國蒲邑與弟子子路交談,忽然侄兒孔忠來衛都稟報嬸母病重的消息。
孔子拉起侄兒說:“我時常思念你嬸母,她待老人賢善,待我溫柔,待孩子們周到,待鄰裏寬宏。我本想壯年為恢複周公禮製、實行仁政德治多做些事,年老時再與她團聚,共享國泰民安之福。然而,現在她病倒了,我何嚐不想盡快回到她身邊,為她治病,伺候她,安慰她。況且,我也很思念兒女、侄兒、侄女。”
弟子們同聲懇勸:“趕快回家看看師母吧!”
孔忠懇求說:“您老人家如今到這步境地了,還不為家想想?叔父呀!回家吧!快回家吧!”
孔子淚如雨下說:“家,對於一個人、對於一家人來說,太重要了;國,對於一家人、對於千家萬戶來說,更為重要。國與家比,當然是國比家大、國比家重。
“當初,我離開魯國,是因為國君魯定公、相國季孫斯接受齊饋女樂,荒政拒諫。雖然他們均已作古,但新國君魯哀公、新相國季孫肥並沒派人來接我,這說明他們仍不想以禮治國,不想推行仁政德治,不謀強國之道。我若不請自返,豈不遭世人恥笑和新君、新相鄙棄。
“對於一個仁人誌士來說,沒有比信仰更高貴的了!我信仰周禮,非禮不行,非仁不就,天塌地陷不動搖!所以,我暫時還不能回國,隻好再等待一下時機!”
公元前482年臘月的一天,孔子巡遊歸來,剛回到距曲阜二十裏的地方,忽見公西華飛馬而來。公西華下馬急報:“稟老師,我原是去武城給您送信,不料在此遇見,師兄孔鯉突發重病。”
“火速回家!”孔子一聽二話沒說,命駕車的顏回快馬加鞭。
走進家門,孔子的獨生子孔鯉已經咽氣了,全家人痛哭失聲。孔子望著兒子蒼白的麵色,放聲痛哭道:“兒啊!你走得這麼急啊!爹竟沒見你一麵!兒啊!你母親臨死時,我也沒能見上一麵!我對不起你們母子啊!蒼天啊!你如此不公啊!我孔丘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人生中的最大苦難怎麼全落在了我頭上啊!”
孔鯉死後不久,他的妻子生下了遺腹子孔伋。孔子看著這個長得虎頭虎腦、滿身靈氣的孫子,悲喜交集,熱淚盈眶。喜的是第三代有兩個男孩,他的香火可以傳下去。悲的是兒子早逝,看不見他自己的孩子了。而孔子自己也已經70歲,感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也無力為亡兒撫養遺孤長大成人。
這個孔伋卻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他的資質比他的父親聰明,祖父的遺傳基因似乎更多地在他身上得到繼承。
孔伋後來成為著名的儒學大師,他寫的《中庸》一書,成為儒學發展史上從孔子到孟子的橋梁。在戰國時期和以後的曆史上,以他與孟子為代表形成的孔孟學派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孔鯉死後不久,孔子還沒有從失子的悲痛中恢複過來,又遭到一連串的打擊:冉耕、顏回和仲由接連死去,他幾乎要被這接踵而至的悲哀擊倒了。
公元前479年的新春伊始,孔子臉上已無過年的喜悅,隻好躺在病榻上過春節。
他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醫生估計:聖人壽終為期不遠。
四月的一天上午,孔子以手示意起身。弟子們連忙扶老師坐起來,讓他後背靠在墊著棉被的牆上,為老師洗淨臉,梳理好頭發,還給老師喂下半碗稀飯。這時,孔子清醒了許多。
孔子對守候在他身邊的弟子們說:“我從三十歲開始,設壇教徒,曆時四十二年,有三千弟子從學於我。其中,有很多人德才兼備,也能為國家、為社會效力,我感到欣慰。人活七十古來稀,我七十歲了,病魔纏身,歸天之日近在眼前。”
禦醫摸手切脈後,注意觀察了一會兒,示意大家離開病榻。走到屋外,禦醫對哀公、孔忠、閔損、曾參說:“你們看清楚了吧?剛才,夫子用手抓床呢!憑借我四十多年的臨床經驗,這不是好兆頭,因為病人用手抓床,預示著最多隻能再撐七八天。”
一天早晨,孔子強撐病體,拄著手杖,挪步門前。他看著滿院的弟子,用盡氣力說:“周經曆六百多年,日漸衰微,我終生主張複周興魯,曆盡磨難,願望難以實現。但我仍希望你們奮發進取,報效社稷,克己複禮,振興魯國!”
這時,急匆匆趕來的子貢一步撲到孔子麵前,跪在地上,哭著說:“弟子不知老師病重,剛進門,來遲了,請老師恕罪。”
孔子坐在堂屋正中,對子貢說:“夏人死了在東階上停棺,周人死了在西階上停棺,殷人死了在兩階柱子中間放棺材。我是殷人的後代,昨夜做夢,我坐於兩階柱子中間了。我快死了,要回到我的殷人先祖那裏去了。”
七天後的早晨,穿上壽衣的孔子回光返照,精神忽然興奮起來,清晰地說:“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周公來接我了。”
這時的孔子似乎已沒有一點痛苦了,他端端正正地躺在病榻上,低聲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聖人留下這最後一句話之後,慢慢地閉上了雙眼,離開了人間,享年七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