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知識就是幸福

第二節為學與做人

——梁啟超在清華大學的演講

問諸君“為什麼進學校”,我想人人都會眾口一詞地答道:“為的是求學問。”再問:“你為什麼要求學問?”“你想學些什麼?”恐怕各人的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來了。諸君啊!我請替你們總答一句罷:“為的是學做人。”

人類心理有知、情、意三部分,所以教育應分為智育、情育、意育三方麵,智育要教到人不惑,情育要教到人不憂,意育要教到人不懼。

怎麼樣才能不惑呢?最要緊是養成我們的判斷力。想要養成判斷力,第一步,最少須有相當的常識,進一步,對於自己要做的事須有專門智識,再進一步,還要有遇事能斷的智慧。假如一個人連常識都沒有,聽見打雷,說是雷公發威,看見月食,說是蛤蟆貪嘴,那麼,一定鬧到什麼事都沒有主意,碰著一點疑難問題,就靠求神問卜看相算命去解決,真所謂“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憐的人了。學校裏小學所教,就是要人有許多基本的常識,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僅僅有點常識還不夠,我們做人,總要各有一件專門職業。這門職業,也並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從前已經許多人做過,他們積了無數經驗,發現出好些原理原則,這就是專門學識。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它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之則是惑了。

怎麼樣才能不憂呢?為什麼仁者便會不憂呢?想明白這個道理,先要知道中國先哲的人生觀是怎樣。“仁”到底是什麼?很難用言語說明,勉強下個解釋,可以說是:“普遍人格之實現。”人格要從人和人的關係上看來,所以仁字從二人。總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發,成為一體,我的人格才能實現。我們若不講人格主義,那便無話可說;講到這個主義,當然歸宿到普遍人格。換句話說,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們的人格,和宇宙無二無別。體驗得這個道理,就叫做“仁者”。然則這種仁者為什麼就會不憂呢?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一曰憂成敗,二曰憂得失,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就不會憂成敗。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所以《易經》六十四卦,始“乾”而終“未濟”。正是在這永遠不圓滿的宇宙中,才永遠容得我們創造進化。我們所做的事,不過在宇宙進化幾萬萬裏的長途中,往前挪一寸、兩寸,哪裏配說成功呢?然則不做怎麼樣呢?不做便連這一寸兩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真失敗了。

“仁者”看透這種道理,信得過隻有不做事才算失敗,肯做事便不會失敗。所以《易經》說:“君子以自強不息。”換一方麵來看,他們又信得過凡事不會成功的幾萬萬裏路挪了一兩寸,算成功嗎?所以《論語》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麼成敗可憂呢?再者,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便不會憂得失,為什麼呢?因為認定這件東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連人格都不是單獨存在,不能明確地畫出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則哪裏有東西可以為我們所得?既已沒有東西為我所得,當然也沒有東西為我所失。我隻是為學問而問,為勞動而勞動,並不是拿學問、勞動等做手段來達某種目的——可以為我們“所得”的。所以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麼得失可憂呢?總而言之,有了這種人生觀,自然會覺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同一”,自然會“無入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純然是趣味化、藝術化。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憂”。

怎麼樣才能不懼呢?有了不惑不憂工夫,懼當然會減少許多了。但這是屬於意誌方麵的事。一個人若是意誌力薄弱,便有豐富的知識,臨時也會用不著,便有優美的情操,臨時也會變了卦。然則意誌怎麼才會堅強呢?頭一件需要心地光明。孟子說:“浩然之氣,至大至剛。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又說:“自反而不縮,名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俗語說得好:“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一個人要保持勇氣,需要從一切行為可以公開做起,這是第一。第二件要不會劣等欲望之所牽製。《論語》記: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一被物質上無聊的嗜欲東拉西扯,那麼,百煉鋼也會變為繞指柔了。總之,一個人的意誌,由剛強變薄弱極易,由薄弱返剛強極難。一個人有意誌薄弱的毛病,這個人可就完了。自己做不起自己的主,還有什麼事可做?受別人壓製,做別人奴隸,自己隻要肯奮鬥,終能恢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