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知識就是幸福

第五節讀書的藝術

——清華大學教授林語堂和青少年談讀書

讀書或書籍的享受素來被視為有修養的生活上的一種雅事,而在一些不大有機會享受這種權利的人們看來,這是一種值得尊重和妒忌的事。當我們把一個不讀書者和一個讀書者在生活上的差異比較一下,這一點便很容易明白。

那個沒有養成讀書習慣的人,以時間和空間而言,是受著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錮的。他的生活是機械化的、刻板的,他隻跟幾個朋友和相識者接觸談話,他隻看見他周遭所發生的事情。他在這個監獄裏是逃不出去的。可是當他拿起一本書的時候,他立刻走進一個不同的世界;如果那是一本好書,他便立刻接觸到世界上一個最健談的人。這個談話者引導他前進,帶他到一個不同的國度或不同的時代,或者對他發泄一些私人的悔恨,或者跟他討論一些他從來不知道的學問或生活問題。一個古代的作家使讀者與一個久遠的死者交通;當他讀下去的時候,他開始想象那個古代的作家相貌如何,是哪一類的人。

孟子和中國最偉大的曆史學家司馬遷都表現過同樣的觀念。一個人在十二小時之中,能夠在一個不同的世界裏生活兩小時,完全忘懷眼前的現實環境:這當然是那些禁錮在他們的身體監獄裏的人所妒羨的權利。這麼一種環境的改變,由心理上的影響說來,是和旅行一樣的。 

不但如此,讀者往往被書籍帶進一個思想和反省的境界裏去。縱使那是一本關於現實事情的書,親眼看見那些事情或親曆其境,和在書中讀到那些事情,其間也有不同的地方,因為在書本裏所敘述的事情往往變成一片景象,而讀者也變成一個冷眼旁觀的人。所以,最好的讀物是那種能夠帶我們到這種沉思的心境裏去的讀物,而不是那種僅在報告事情的始末的讀物。我認為人們花費大量的時間去閱讀報紙,並不是讀書,因為一般閱報者大抵隻注意到事件發生或經過的情形的報告,完全沒有沉思默想的價值。

我認為一個人發現他最愛好的作家,乃是他的知識發展上最重要的事情。世間確有一些人的心靈是類似的,一個人必須在古今的作家中,尋找一個心靈和他相似的作家,他隻有這樣才能夠獲得讀書的真益處。一個人必須獨立自主去尋出他的老師來,沒有人知道誰是你最愛好的作家,也許甚至你自己也不知道。這跟一見傾心一樣。人家不能叫讀者去愛這個作家或那個作家,可是當讀者找到了他所愛好的作家時,他自己就本能地知道了。關於這種發現作家的事情,我們可以提出一些著名的例證。有許多學者似乎生活於不同的時代裏,相距多年,然而他們思想的方法和他們的情感卻那麼相似,使人在一本書裏讀到他們的文字時,好像看見自己的肖像一樣。以中國人的語法說來,我們說這些相似的心靈是同一個靈魂的化身,例如有人說蘇東坡是莊子或陶淵明轉世的,袁中郎是蘇東坡轉世的。蘇東坡說,當他第一次讀莊子的文章時,他覺得他自從幼年時代起似乎就一直在想著同樣的事情,抱著同樣的觀念。當袁中郎有一晚在一本小詩集裏,發現一個名叫徐文長的同代無名作家時,他由床上跳起,向他的朋友呼叫起來,他的朋友開始拿那本詩集來讀,也叫起來,於是兩人叫複讀、讀複叫,弄得他們的仆人疑惑不解。

隻有這種讀書方法,隻有這種發現自己所愛好的作家的讀書方法,才有益處可言。像一個男子和他的情人一見傾心一樣,什麼都沒有問題了。她的高度,她的臉孔,她的頭發的顏色,她的聲調,和她的言笑,都是恰到好處的。

這麼一種讀書藝術的觀念,把那種視讀書為責任或義務的見解完全打破了。在中國,常常有人鼓勵學生“苦學”。有一個實行苦學的著名學者,有一次在夜間讀書的時候打盹,便拿錐子在股上一刺。又有一個學者在夜間讀書的時候,叫一個丫頭站在他的旁邊,看見他打盹便喚醒他。這真是荒謬的事情。如果一個人把書本排在麵前,而在古代智慧的作家向他說話的時候打盹,那麼,他應該幹脆地上床去睡覺。把大針刺進小腿或叫丫頭推醒他,對他都沒有一點好處。這麼一種人已經失掉一切讀書的趣味了。有價值的學者不知道什麼叫做“磨煉”,也不知道什麼叫做“苦學”。他們隻是愛好書籍,情不自禁地一直讀下去。

這個問題解決之後,讀書的時間和地點的問題也可以找到答案。讀書沒有合宜的時間和地點。一個人有讀書的心境時,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讀書。如果他知道讀書的樂趣,他無論在學校內或學校外,都會讀書,無論世界有沒有學校,也都會讀書。宋代大學者歐陽修說他的好文章都在“三上”得之,即枕上、馬上和廁上。有一個清代的著名學者顧千裏據說在夏天有“裸體讀經”的習慣。在另一方麵,一個人不好讀書,那麼,一年四季都有不讀書的正當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