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格爾德一所叫荷德成克的小村莊一家農舍床上,這裏離阿姆斯特丹隻有15裏路。

我沒死,這真是個奇跡。但我的確太冒失了,沒有考慮周密就草率出發,還讓一個瘋小子對我為所欲為,而我隻能看著他胡鬧,卻無能為力。喀爾巴阡城堡

發現古堡冒煙

本故事絕非虛構,隻是有些出乎意料,但人們已不再把它看作是傳奇故事了。況且,處在重實際、講實效的19世紀末,編造傳說早就過時了。

特蘭西瓦尼亞的喀爾巴阡山區的神秘景色極易讓人頭腦中鬼影飄搖。這主要在於遠古的迷信傳說對特蘭西瓦尼亞人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

有一年的5月29日,雷特亞紮山下綠草如茵的高原邊上,一個牧羊人正在放牧。山穀中一片蔥蘢,並且高原上有高大直立的巨樹和種類繁多的植物。毫無遮擋的廣闊高原在西北風怒號聲中戰栗,仿佛剃須刀般鋒利的西北風把它掃得一片光亮。

牧羊人被稱作維斯特村的弗利克,弗利克就和他的羊一樣邋遢散漫,他住在非常肮髒的村口破洞裏。弗利克和羊、豬共同住在一個洞裏,身上又黑又髒,沾上了不少動物的糞便,讓人看了直想嘔吐。

弗利克懶洋洋地伸展著四肢,倒在草地上,當有羊遠離羊群時,他就吹一下嘴裏的笛子,牧羊犬就會追回離群的羊。每次吹響笛子,笛聲都會在山巒間引起久久的回蕩。

下午4點時太陽就開始西落了,東麵雲霧繚繞的幾座高山沐浴在夕陽下,黑得異常神秘;陽光從西南麵的山穀上口斜斜地擠過來,仿佛光彩絢爛的瀑布從狹穀中噴湧而出。

這條山係屬於特蘭西瓦尼亞最荒涼的部分,叫作克勞森堡或科羅斯瓦拉幾亞。羅馬尼亞人、匈牙利人、茨岡人、塞克勒人以及撒克遜人等敵對的民族雜居於此,但他們並不通婚,可隨著時過境遷最終必將“匈牙利化”,這對特蘭西瓦尼亞大統一可是件大好事。

牧羊人弗利克屬於哪一種族呢?是退化的達纖斯人的後代嗎?這可就很難猜了。他那滿頭亂麻似的頭發,肮髒至極的臉,豬鬃似蓬亂的胡子,眉毛像兩把紅鋼絲毛刷子,藍綠混合色的眼睛,濕濕的眼窩四周布滿了老年的皺紋。他肯定已經有65歲了,但遠遠看上去可能要比細瞧年輕得多。他高大、強壯、腰板挺直,披著一件暗黃色的鬥篷,看後麵不像前麵那麼破落,他還戴著一頂像稻草蓋子似的破草帽,靠在鶴嘴形的牧羊杖上,好像一尊石像靜立在夕陽下,真是令畫家心癢的絕美景象。

陽光從西南的山縫中射來,弗利克手搭涼篷四處張望,如同他把手攏成喇叭筒,聲能傳很遠地喊話時一樣——專注地張望著。

數裏之外的藍色天邊之下,有一群古堡擁擠的輪廓被夕陽襯托得異常清晰。但要看清它的具體部分,必須有極佳的視力才行。

弗利克突然搖著頭喊叫起來:

“古堡啊!……古堡!多麼希望你就這樣永久挺立,但你卻隻有幾年活頭了!因為隻有三根樹杈還存在於那棵柏樹上了。”

他說的柏樹隻有他自己看得見,它就在古堡的一個棱堡頂上,黑色的暗影襯在藍藍的天幕上,別人距離這麼遠是看不到它的。

“是的,”他又嘮叨道,“還剩三根枝幹……昨天還有四根的,可在昨天夜裏又斷落了一根……隻剩下了三根……我隻能在樹幹上數出三根來……隻剩下三根了,古城堡啊——隻剩下三根了。”

假如我們透過現實主義去理解他的這些嘮叨,很可能把他理解成一個好冥想的思想家。他能向行星傾訴,與星星交談,仰視天空。其實卻隻不過是個愛做夢的傻瓜。但大家卻迷信地推崇他的神奇表現。是人們賦予他巫術,他用春藥或催眠粉讓人相信他能支配世人和野獸,能夠用一塊魔石把大地變成一片荒漠;可以用那隻左眼使母羊失去生育能力。迷信存在於任何年代任何國度,就算它文明程度再高也不例外。人們碰到他,會恭維他,對他敬仰,頂禮膜拜,他很高興人們稱他“牧羊人”。用手摸他的帽子可以消災避禍,這在特蘭西瓦尼亞尤其比別處過份。

弗利克順理成章地成了可以呼風喚雨的巫師。

有人說吸血鬼和半狗半女人的吸血鬼都對他俯首貼耳;還有人說看見他在沒有月光的漆黑夜裏在磨房的牆角裏跟狼說話或者在星光下冥思。

弗利克任人去議論他,因為這會使他發財。他既賣迷幻藥也賣解藥。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他也和那些被他騙的人一樣迷信。再說,盡管他不相信自己的騙術,他還是相信他們那地方的傳奇故事。

因此,他根據目前那棵柏樹上隻剩下三根枝杈來預言古城堡的命運並不意外,他打算把這個發現在維斯特張揚一番。

弗利克用一長長的木號角的響聲來召集羊群,隨後起身回村,他的兩隻凶猛異常的牧羊犬在羊群後麵巡視催促,似乎想把一隻吃掉。他的一百多隻羊中有十多隻小羊羔,除此之外都是三四年的年輕小羊。

這是當地法官柯爾茲大人家的羊群,他曾向鎮政府上交了一大筆放牧稅,弗利克很得他賞識,因為他是剪羊毛的高手,同時還能對羊的疾病進行及時治療。

羊群挨挨擠擠地走著,前頭掛著鈴鐺的頭羊,其鈴鐺聲超過了羊的“咩咩”叫聲。

弗利克趕著羊群走在鄉間大道上,大道兩旁廣闊田野上的玉米正在吐穗。玉米長勢良好,挺拔高大;玉米因是當地的主糧而被大批種植。當經過冷杉和雲杉邊緣時,樹林帶來一絲涼意。繼續向前就是波光粼粼的希爾河,河水中漂浮著從上遊遊鋸廠衝下來的下腳料。

羊群和牧羊犬停在岸邊,撥開水草把嘴伸進河水中貪婪地喝著水。

維斯特距此還有三箭地了,掩映在高大茂密的樹叢之後的,那是一大片肆意瘋長的楊柳。這片柳林伸展到與烏爾幹山同省的烏爾幹村,它位於普利薩山向陽的一個突出的山坡上。

此時路上杳無人影,忙碌的村民要在天黑前才回家,所以弗利克一路上不用和人打招呼。等羊喝飽了水,他就趕著它們進入山峪。這時他突然發現有個人正在希爾河下遊50碼處出現。

“嗨!你好,朋友。”那人發現了弗利克就向他打招呼。

這是一個走街串巷的小貨郎,隨便走在城鎮中或山野僻壤都能碰到這種人。他們的職業使他們能講各種語言,很容易與人交流,他們是意大利人、撒克遜人或是瓦拉幾亞人?無人知道,但他是一個波蘭籍的猶太人,瘦高個,鷹鉤鼻,絡腮胡子,大前額,雙眼爍爍放光。

這個小販賣望遠鏡、溫度計、晴雨表,還有各種各樣的小鍾表。他沒有把這些塞在肩上的背包裏,而是掛在脖子和皮帶上,這樣他就如同一個流動雜貨鋪。這個猶太人很顯然對牧羊人心生敬畏。他握了握弗利克的手,接著他帶著用羅馬尼亞語、拉丁語和斯拉夫語的混合外國口音說:

“你生活順利嗎?朋友。”

“還好——這要看天氣如何。”弗利克答道。

“那麼你今天肯定不錯了,因為今天是個好天。”

“但我明天會很倒黴,因為明天會下雨。”

“會下雨?”小販詫異道,“這麼晴朗的天也能下雨嗎?”

“今晚就會變陰了——就從那邊——從那座邪惡的山的另一邊會過來一片陰雲。”

“你是如何知道的?”

“利用羊的毛呀,你看它就像已鞣製了的皮革一樣既幹硬又無光。”

“這對出門在外的人可就太不幸了。”

“但有家的人就可以享受一天的輕鬆。”

“因此你也該有個家呀,牧羊人。”

“你有孩子嗎?”弗利克問。

“沒有。”

“你結婚了嗎?”

“沒有。”

弗利克的這些問話是當地人互相打招呼的習慣,他接著問:

“貨郎哥來自何方?”

“來自赫曼斯塔。”

赫曼斯塔是特蘭西瓦尼亞的一個重鎮。

“去往何方。”

“去科羅斯瓦。”

說實在的,這些賣溫度計、晴雨表和各式鍾表的小販總是透著怪異,使人聯想到霍夫曼作品中的主人公,這是職業使然。他們賣的這些東西都與時間和天氣有關,如同那些賣籃子和布匹的小販與日常生活有關。與天氣和時間有關的推銷員就是給老天爺打工的。弗利克出於對猶太人產生的如此印象,充滿好奇地看著那些他一無所知的玩意兒。

“我說,小販,”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點著,“喂,貨郎哥,你皮帶上這個哢哢作響的像吊死鬼骨頭似的東西是幹什麼用的?”

“這可是最貴重的東西,”小販說,“所有的人都用得著它。”

“所有的人?”弗利克說,“牧羊人也用得著它嗎?”

“對,牧羊人也用得著。”

“那麼這一個呢?”

“這東西,”小販回答著,並將一隻溫度計拿在手裏擺弄著,“能使你知道天氣是冷還是熱。”

“啊,朋友,不用它我也知道——我穿著短袖還出汗就是熱,穿著厚外套還凍得發抖就是冷。”

很顯然對科學一無所知並不屑費心的一個牧羊人來說,這就足夠了。

“那帶有指針的大表作什麼用呢?”他指著一個膜盒氣壓計問。

“這可不是表,這是件儀器,能讓你知道明天是晴天還是雨天。”

“真的?”

“真的。”

“行了!”弗利克說,“我又不用買這個,哪怕隻賣一個十字幣。我隻要看看雲是在山間飄蕩或是在峰頂翻騰,我不就能知道明天的天氣了麼?喂,你看到了那團從地麵上湧出的霧氣了嗎?哼,我能夠告訴你那表示明天準會下大雨!”

細心的觀察使弗利克成為一個很不錯的氣象員,他根本不用氣壓計就能準確預測。

“還沒問你用不用鍾?”小販接著說。

“鍾!……我有一塊萬能的自動表,它整日在我頭頂走動。它就是偉大的太陽,你看著,當太陽正掛羅德頂是正午,當它斜射伊著爾狹穀時是下午6點,這一點連我的羊群和牧羊犬都知道,那破玩意你自己留著用吧。”

“那好!”小販說,“要是我碰到的人都像你這樣,我又怎麼賺錢呢?你什麼都不想要嗎?”

“什麼都不要。”

況且說,便宜沒好貨。氣壓計時常報不準天氣,鍾表時快時慢,耽誤事也不少見。弗利克可能早就看出這是一堆不值錢的破爛,才沒上當受騙。當他拿起牧羊杖準備繼續趕路時,無意中對小販皮帶上一根管子似的東西發生了興趣。

“那根管子是幹什麼用的?”

“這不是管子。”

“是馬槍嗎?”

“不是”,小販答道,“這是望遠鏡?”

這是一支普通的單筒望遠鏡,它能夠把景物放大5~6倍,也可以把景物距離拉近以便觀看。

弗利克取下它,翻來覆去地打量,用手摸,擺弄一番,又把套筒拉出來推進去。搖著腦袋問:“這是望遠鏡。”

“對,牧羊人,這可是個好玩意,它能使你看到很遠以外的景象。”

“嘿!朋友,我的視力極好。不是吹的,天氣晴朗時,我可以看到雷特亞紮山頂上最遠處的岩石和烏爾幹山最遠處的樹木。”

“眼睛都不眨嗎?”

“絕對不眨。我隻是在美麗星空下露宿時,露珠才能使我眨眼睛。是它滋養和洗亮了我的雙眼。”

“什麼——露水?”小販詫異地說,“也許它會弄瞎……會弄瞎眼睛的,牧羊人。”

“不一定吧!”

“但就算你的視力好,也比不過我把眼靠近望遠鏡時看得遠。”

“那可說不準。”

“你現在最好把眼睛湊上來親自看看!”

“我?”

“試試看嘛!”

“不用花錢吧?”弗利克問,他有點懷疑。

“分文不取,除非你要買它。”

弗利克這才放大了膽,他拿起望遠鏡,小販調了焦距,他閉上左眼,把望遠鏡放在右眼上。

他先向烏爾幹山口了望,接著又望了望普利薩山,望過後,他把鏡頭放低,對著維斯特村望去。

“呀!呀!”他驚訝地叫起來,“真的哩,它確實比我的眼睛看得遠多了。那是大道,那些人我都認得,那個人是護林人尼克·戴克,剛巡林回來,他背上背著粗帆布背包,肩上還扛著槍。”

“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了嗎?不是吹的吧。”小販得意地說。

“對,對,那人絕對是尼克,”弗利克繼續說道,“可那個從柯爾茲法官家出來的穿紅裙子、黑背心的少女是誰呢?她好像是來接尼克的。”

“仔細看吧,牧羊人,既然你能認出尼克,就一定會認出這位姑娘的。”

“啊!看出來了!她是米麗奧塔——美麗的米麗奧塔!……啊!多好的一對戀人!……這下他們賴不掉了,他們就在我這管子的前麵呢,什麼小動作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你覺得這望遠鏡還可以吧?”

“哦?……它真能看得很遠!”

從弗利克頭一遭接觸望遠鏡就可以知道維斯特村肯定是克勞森堡地區最落後的村莊:而這一點很快便會真相大白。

“繼續,牧羊人,”小販接著說道,“再四處看,看得比維斯特村更遠點兒,這村子離咱們也太近了。再看遠一些,聽我的吧。”

“還是不花錢嗎?”

“當然。”

“那好!我就來瞧一瞧匈牙利的希爾河!……看到了,審利紮爾鍾樓,可以從那個斷了腿的十字架上判斷出。再遠點,山穀盡頭的鬆林中的彼特森尼尖塔……張著嘴的錫皮鐵雞好像來呼喚小雞!……那邊又一片森林……聳立在裏麵的一定是彼裏拉塔……但我想,貨郎哥,沒長價吧!”

“橫豎一個價,牧羊人。”

弗利克把視線對準奧加爾高原,接著緩緩地把它從普利薩山坡那一片黑沉沉的森林掠過。遠方古城堡的輪廓最後落在他的視野中。

“是的。”他大聲叫道,“第四根樹枝已掉下去了……我沒有看錯。誰也不會撿起它,為聖·約翰點燃聖火,誰也不會,我也不例外!……這是個生死存亡的大事……但不用擔心……今晚總會有人明白怎樣把它撿起來點燃它那地獄般的火焰的——那就是蘇特。”

當地人提到蘇特時就代表著魔鬼。

小販當然不懂這令人費解的代名詞,因為他不是本地人,他正想要求弗利克解釋一下,卻聽到了他驚異恐怖的大叫聲。

“古堡裏怎麼會冒出霧來?……哦!不是霧……誰都會看出那是煙!……這怎麼可能!……城堡在千百年來從來不曾冒過煙呀!”

“要是你確實看到有煙冒出的話,牧羊人,那就確實有煙。”

“不可能,貨郎哥……別不是你的鏡片被霧氣弄模糊了吧?”

“那你擦擦看。”

“要是擦完了……”

弗利克調轉鏡頭,仔細擦了擦物鏡,又把眼睛靠上去。

那肯定是煙!古城堡頂上的煙柱奔騰而起和天空中的雲混作一團。

弗利克呆呆地站著,說不出一個字,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古城堡,那裏冉冉升起的煙開始彌漫到奧加爾高原上。

他猛然離開望遠鏡,把手伸進上衣的口袋裏:

“你這根管子賣多少錢?”

“一個半福林”小販答道。

如果弗利克懂得討價還價的話,就可以用一個福林買下它,但他卻二話沒說,毫不猶豫地掏出錢買了下來,很明顯剛才的奇異情景深深地刺激了他。

“你給自己買嗎!”小販問道。

“哦不……我要把它送給我的主人柯爾茲法官。”

“他會因此給你錢的,對吧?”

“那是,我會要兩個福林。”

“啊!……兩個福林。”

“哦!是兩個……很可能……再見吧,朋友。”

“再見,牧羊人。”

弗利克一邊打口哨召過牧羊犬,一邊迅速趕著羊群匆匆返回維斯特村。

小販目送著他很久,然後遺憾地搖了搖頭,好像剛才碰到了一個瘋子,並喃喃自語道:“早知道會這樣,我就該把價碼抬高些。”

他整理好脖子上、皮帶上的貨物,沿希爾河右岸繼續向卡爾斯堡前行。

他將去何處並不重要,因為他隻是故事中的一個過客,今後再也不會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