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湘蘭走過來,附在晉甫耳朵上說了幾句,晉甫便對我說道:“湘翁要求你大筆代他將扇子上的畫題一題,央我問你可肯賞個臉?”我笑道:“隻恐狗尾續貂罷了!”說著已是酒殘燭跋,那隻船早回泊到玉河坊韓延發家後門口,正在季湘蘭住的河房欄外。晉甫便拉了眾人,同到湘蘭房中一坐。我走進一望,卻是兩間內外房,陳設精雅,筆床墨架,位置可人;牆上還掛著一口寶劍,一張囊琴。一眼看去,好似一位貴公子的書室。侍女們烹上了幾盞苦茗,湘蘭親自磨了墨,將筆蘸飽,央我替他那扇子上題那“秦淮畫舫圖”。我當時已插足應酬界,這筆墨生涯,若教我去評定別人優劣,做一個文字的骨董,還可遷就。如今強迫我把那久經不彈之調,來重整旗槍,隻好不計工拙,信筆直書上去,是七言古風一首:
昔年隨侍青溪曲,歌舞朝朝看不足。一自孤帆出石城,天涯愁見煙鬟綠。回首當時猿鶴群,平台樽酒悵斜曛。那堪重展秦淮畫,撩亂相思入白雲。
這首詩一做可不好了,惹得這個要寫對聯,那個又要寫屏幅,我隻得一概婉辭謝絕。內中單有小安子,既在本堂,又係舊識,不好過於推卻,當下隨手撰了一副長聯,替他勉強寫了起來:
小住且為佳,看十二欄杆,我憶秦淮舊風景。安居聊免俗,數三千粉黛,卿真香國老雲英。
雲卿、昆仲及晉甫都拍著棹子向小安子笑道:“一經品題,小安公身價從此頓高十倍矣!”我被他們這一抬,實在覺得惶恐。文大爺因有友人來請他吃酒,辭了眾人自去。我又轉到小安子房間,略坐了一坐,他問我一個姊妹,名字叫張素蘭,是個鹽城人,你可認得不認得?我猛被他這一問,倒把我四年前頭一件海枯石爛、地老天荒都忘不了的一個人、一宗事,兜心底下翻了上來,不禁一陣酸心,眼圈兒一紅,幾乎落下淚來。我又恐被他嘲笑,趕忙的忍了上去,向他答道:“這個人是我開通世務以來,第一個知心的愛友。我同他的愛情,祗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餘外並未對人言過。如今正要訪他,隻因公務倥傯,未遑探聽。你既來問我,應該知道他的蹤跡。好姐姐,你可以告給我麼?省得把人急得不死不活的!”他道:“你今日可走不走?”我說:“走怎麼?不走怎麼?”他道:“你如若不走,我就慢慢的將他托我的話告給你聽。你如有正事要走,我也不敢留你,因為我們年紀老了。但是素妹妹的話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說完的,隨你高興那日來,我可徹底澄清的告給你聽。”我一時想不出頭尾,及仔細尋思,才明白是對聯上老雲英三個字他多了心。
卻好雲卿來約我同走,我就借著這個機會,別了小安子,一同出外。我因不願從文廟前經過,恐怕觸起舊日相思,約了雲卿弟兄,打算從齊王街穿過狀元境,先送他回署,然後我再歸棧。不意走到貢院後牆一家門首,忽見遠遠的有幾團黑影子,圍著五六個半明半滅破舊了連字都不完全的燈籠,蹬在那牆根底下。我同雲卿弟兄吃了一驚,走近看時,卻是六七個穿號衣的局勇,在那牆根挖了一個大窟窿,地上還堆著幾包散碎衣服,另外放著幾件錫燭台茶壺之類。他們見我同雲卿弟兄走來,並不立起,仍然在那裏幹他們的勾當。我留神在他們臉上望了一眼,見一個是麻臉一隻眼,兩個是禿子,還有一個沒有耳朵的人,卻都是黃腫麵皮,鴉片煙癮吃成了精的樣子。他們見我對他們望,有一個猴子臉的人,口中自言自語道:“朋友,敲鑼賣糖,各執一行!”說著,就舉起手對天放了一響空槍。雲卿怕我惹禍,急忙輕輕的用手拉了我小衿角一把。我心中明白,低下頭緊走一走,再不言語。
我們尚未走了三四家門麵,抬頭看見前麵來了一簇轎馬,燈火槍刀,倒有二十多人。及至走到麵前,才知他是保甲總局的道台,出來查夜會哨的。我老大代那班局勇捏一把汗,約了雲卿弟兄,吹熄了燈籠,站在一小轉彎角子上暗中偷看。見那起做小賊的局勇,候保甲總辦轎子到近,一個個慢騰騰的立起身來,排著班,口中一律的在鼻孔裏哼了一聲,總辦跟隨的護勇也仿佛哼了一聲,接著聽見那轎班喊道:“著,腳下滑,左起,水。”那頂轎子便如飛的過去。剛巧有人挑了一副賣油炸腐幹的擔子走來,那起局勇便圍上去。正是:
剛行鑽穴逾牆技,又作強賒硬欠人。
畢竟這起局勇,圍到油炸幹子的擔上如何,且看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