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情人。”
“那就是愛?”雪衣突然問,“那你有沒有愛過什麼人?”
“沒有。”
雪衣晃了晃他的手,就像談論天氣般的口氣問:“那我行不行?”
翠沒有說話,在雪衣看來明明是那麼簡單的問題,“行”或者“不行”,可他無法回答。因為以現在的雪衣來說,是不行的。雪女沒有長生,多則千年,少則五六百年,便是大限。
那夜他們宿在客棧裏,半夜雪衣偷偷跑出去,翠隨即披了衣服跟她出門,而她敲開了樓上一個年輕男子的門。那男子一身華麗裝束,皮肉細嫩,他們住店時他在大堂裏一直看著雪衣。
翠用了隱身咒,第一次看到了與在他麵前不同的雪衣。
她才不是什麼冰雪顏色,她是豔麗地綻開的紅色芍藥花,總直愣愣的招子也化成了情濃如絲的媚眼兒。她不過拉歪了領子,笑笑地倚著門,那入骨的魅惑與風情便讓她對麵的男子麵色通紅。
男子擁著她倒在錦被中,撩起她的長發親吻她的頸子,扯掉她的外衫,她不緊不慢地問:“你願不願送我回家?”
“我當然願意,我送你回家,我娶你,我們一輩子在一起。”男子脫下她最後一件衣衫,許願一般,“我愛你。”
翠嗤笑了一聲,山裏的狐精開飯之前都是問“你願為了我而死嗎?”,比起狐精,雪女就含蓄多了。像她們這類妖物都有自己的飯前儀式,要獵物心甘情願的言靈,否則吃了也是不消化的。
而後雪衣的手指尖長出鋒利的骨爪,插進了男人喉嚨的同時,也心急地用嘴去吮鮮血。翠頭一回看到她現出原形,瘦骨嶙峋,醜態鄙陋,好似蠕動的幹屍。
雪衣吃飽喝足回到屋裏,乖巧地臥在翠的身邊,半天才說:“你不要裝睡,你都看見了吧?”
“汝以後不要吃人了。”翠說。
“我不吃人就會死。”雪衣冷笑,“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靠吃人為生的嗎?”
他們回了八翠澤,雪衣許久不去找他。
沒有等多久,翠就去找她了,總不能由著她生氣。凡間的那些女孩子生氣了都要人哄的,可雪衣就一個人。
他去雪穀裏找她,碰到她蜷縮在路邊捕獵。她看了他一眼不理人,翠立刻心軟了,蹲下身摸摸她的頭,道:“汝不要生氣了,是小神說錯話了。”他隻是不喜歡她和人糾纏罷了。
雪衣看了他一會兒,抓住他的手,大聲控訴:“我生下來就隻能吃人,我也沒強迫他們是他們自願的。你以為我很樂意生下來就要吃人嗎?雪穀路邊經過的人很少的,又不像飛禽走獸滿山都是,所以我經常要餓肚子,還要小心被其他妖物吃了。你以為是我願意的嗎?我不吃就會餓死啊!”
當天他們就和好了,翠彈琴給她聽,她聽著琴音不知何時趴在他的膝上不小心睡著了。明明知道她是瑩麵朽骨,可那熟睡著卷翹的長睫可真美啊。
“小神送汝一樣東西。”翠把一顆漂亮的石頭放在她的手心,“這個不能丟啊。”
雪衣拿著那石頭出神了好久,眼睛慢慢紅了。
翠笑了,又摸了摸她的頭。
就那樣又過了幾十年,這幾十年間嚴寒已經慢慢侵蝕了八翠澤,翠已不記得何時開始飄雪的,他的神力也開始漸漸羸弱了。而雪衣還似以往那般冰雪美麗,卻不怎麼笑了,也少了很多耐心。
終於有一日她臨走前說,翠,我以後不再來了。
從此以後她真的沒有再來。
翠很想念她,原來想念是那麼痛苦的事,可以將短短一日拉成三秋,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離開八翠澤的屬地了。
許久後的一日,那個來勸水神出戰的神女又來了,這次她神色頹敗,好似愁苦的少婦人。
“吾愛上了一個魔。”神女苦笑,“本想聽尊神一頓嘲諷來著。”
“愛欲本就是世間最美好的事,何來嘲諷之說?”
“下次月圓之戰,吾與他,便要刀劍相向了。”
翠笑問她:“那汝可曾後悔?”
神女思考了半晌沒有答案,半晌她問:“汝又是為了誰把自己弄到如斯田地?”
“一隻雪女。”
“嗬,那還不如魔。”
翠笑了,確實不如魔,他以整片八翠澤的靈力傾注在一顆雨花石裏滋養著她,隻為了能趕快渡她成神,可雪衣還是走了。她懂得用最美麗的皮相去魅惑人心,卻始終無法懂得什麼是愛。
“她還小,時間還長,總有一日她能明白。”
神女飲下一杯苦酒,大笑:“說白了,我們活了千萬年,雪女也活了幾百年,卻不如人短短數十載圓滿。隻因他們壽命太短,所以要趕緊懂得愛,懂得珍惜眼前。”她醉了一場,離開時給他留下一塊成精的琥珀,“要不要用隨你。”
數月後,神女戰死沙場,八翠澤將自己封印在琥珀之中。
好了,大不了他長眠等她長大,等她浴火重生。
6
杯中的酒已經空了,心事也倒空了,白寒露說:“真是個動人的故事。”
“隻是個一廂情願的故事罷了。”八翠澤淡淡笑了,“佩戴著那顆雨花石,她不會再感到饑餓,而且靈魄會越來越完整,她那麼聰明怎會不知道小神的虛弱和八翠澤的枯萎是為了什麼。”有雙翠色眼睛的水神指了指自己的心髒,“這裏都明白,可是心甘情願,終究和那些人類男子沒什麼不同。”
古往今來,不要說是神,就算是人,像八翠澤這樣的都是鳳毛麟角,他們都驕傲,都怕受傷,都太計較,都沒有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