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2 / 3)

史達祖字邦卿,號梅溪,汴(今河南開封)人。嚐為韓侂胄堂吏,韓敗,坐受黥刑。其詞以詠物逼真著稱,亦有感慨國事之作。有《梅溪詞》傳世。

綺羅香

詠春雨

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裏偷催春暮。盡日冥迷,愁裏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他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沉沉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譯文】春雨挾著冷氣,欺淩早開的花朵,霧氣漫著煙縷,困疲垂拂的柳樹,千裏煙雨暗暗地催促著晚春的遲暮。整日裏昏暗迷濛,像憂愁滿腹,想要飄飛又忽然停住。驚飛的蝴蝶似乎感到粉翅濕重,落在了西園棲宿。燕子喜愛濕潤的泥土,銜泥築巢,翩翩地飛歸南浦。最無奈,遍地泥濘妨礙了他與風流麗人佳期約會。華麗的車輛到不了杜陵路。極目遠矚,江麵上籠罩了沉沉雨霧,傍晚時,春潮漲起了急流,看不見渡口在何處。隱隱約約看見遙遠的山峰,像含淚的謝娘秀眉微蹙。她俯瞰著峭崖,草木繁生出新綠,正是紅花凋落,帶著愁苦隨水飄流之處。記得當時,朱門緊閉,梨花帶雨,對佳人時時剪著燈花,深夜裏綿綿細語。

【賞析】《綺羅香》,詞調名,始見於史達祖詞。詠物即為詠懷,詠春雨,隻因詞人自降生以來曾多少次見過春雨,感受過春雨,心有了悟,則將雨聲化為詩聲。周濟曾說:“梅溪詞中善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介存齋論詞雜著》)。殊不知此字正是詞眼。首先,江南一帶,春日本自多雨,連連綿綿,一朝雨霽,才知花殘柳敗,春光難再,不由得陡然心驚。此為春雨偷“時”。再者,如《蓼園詞選》所雲:“多少淑偶佳期,盡為所誤,而伊仍浸淫漸潰,聯綿不已,小人情態如是。”難赴佳約,兩地空等,情人隻知其妨事,不知春雨之隔,是春雨偷走了那寶貴的“空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憂”從何來?本詞即對此進行了探究。春雨乃無情之物,尚且偷“時”又偷“空”,則有情之物更何以堪。或許人生除卻“時”與“空”,另有超越此二者的存在,不然,誰敢奢言“生之留戀”?大約最後那帶有濃濃人情味的“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即是,想來黃蓼園也看到了這一點,“好在結二語寫得幽閑貞靜,自有身分,怨而不怒”。

雙雙燕

詠燕

過春社了①,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②,試入舊巢相並。還相雕梁藻井③,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④,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注釋】①春社:社有春秋之別,春社在春分前後。②差(cī)池:燕飛時尾翼舒張不齊貌。③相(xiàng):察看。井,即承塵,用木架成井形,俗稱天花板。藻井:彩繪或畫飾的天花板。④芹泥:水邊長芹草的泥土。

【譯文】春社過了,燕子穿飛在樓閣的簾幕之中,層梁上落滿了舊日的灰塵清冷。雙燕翩翩翅兒參差不齊,欲飛又停,試著鑽入舊巢雙棲並頸。它還張望著雕梁和藻井,又呢喃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地快速掠過花梢,如剪的燕尾分開了鮮紅的花影。芳香的小徑,春雨將芹泥浸潤融融。燕兒喜愛貼著地麵爭逐飛縱,仿佛競相誇耀著輕俊的身形。傍晚時飛回紅樓,看夠了綠柳的昏暗花色的迷濛。燕兒該是自顧在香巢棲息得正穩,便忘了捎回天涯遊子的芳信。隻愁得閨中瘦損了翠黛色的雙眉,一天天獨倚著畫樓欄杆期盼意中人。

【賞析】《雙雙燕》,詞調名,首見於史達祖詞。本篇為史達祖的代表作,前人對此稱譽有加。縱觀全詞,讀者亦不妨遺貌取神,容易發現,“歸”字乃一篇統攝。燕為候寫,逢春北歸,故有上片回歸故園的歡欣;一日之中,閱盡春色,晚歸紅樓,又是“歸”的滿足;再加以雙飛雙宿,故能有歸後“棲香正穩”的踏實。至結二句,已由物及人,寫思婦盼歸,全詞以大量的“歸”之喜,襯結處的“不歸”之愁,難說不是自我解嘲。

東風第一枝

春雪

巧沁蘭心,偷粘草甲①,東風欲障新暖。漫凝碧瓦難留,信知暮寒猶淺。行天入鏡,做弄出、輕鬆纖軟。料故園,不卷重簾,誤了乍來雙燕。青未了,柳回白眼,紅欲斷,杏開素麵。舊遊憶著山陰,後盟遂妨上苑。寒爐重熨,便放慢春衫針線。怕鳳靴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

【注釋】①甲:草木萌芽時的外皮。

【譯文】雪花兒巧妙地沁入蘭心,悄悄地粘上草甲,仿佛想要阻擋住春風剛剛送來的微暖。雪花漫布在琉璃碧瓦上很快融化,難於久凝,確實感到了暮雪的寒意已淺。從橋麵上行走像漫步明淨的天空,俯視池沼就像映入瑩澈的鏡麵,雪花就特意撥弄,那麼輕鬆纖軟。我料想故鄉也定然落雪天寒,重重簾幕未卷,錯阻了初歸的雙燕。積雪消融,楊柳青色無邊,回顧著掛雪的白色柳眼,杏花紅色欲殘,綻放出蒙雪的素淨嬌顏。我回憶起山陰的王徽之雪夜拜訪戴逵,興盡而返,梁王約聚賓客,司馬相如遲赴了賞雪兔園。降雪天寒,閉置的熏香爐又重新點燃,便放慢了縫製春衫的針線。隻恐怕穿著鳳鞋到郊外挑菜歸來,返回灞橋萬一同不期而降的春雪重新相見?

【賞析】《東風第一枝》,詞調名,始見於史達祖詞。前首《綺羅香》詠春雨,本篇詠春雪,且又有一“偷”字,但在此,讀者耳目所及,遠無前首令人心驚肉跳,究其原因,春雨在春日乃司空見慣之物,春雪雖在江浙一帶並非罕見,但也是一種意外之喜,故“偷”字在此已由大主角淪為小配角。全詞籠罩著一種受寵若驚的氛圍,麵對上天慷慨的恩賜,苦難的人們一時聯想翩翩,不知所措,又想故園,又憶舊遊,至結句,更失了國人一慣知足常樂的風度,奢想踏青挑菜時節,又會遇此輕鬆纖軟的美目之物。沈際飛在《草堂詩餘正集》中認為“青未了”三句“愧死梨花、柳絮諸語”,不知其差點。淪為“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的油滑之調。也許,越失態,便越能反映出當時人們生活的沉重。

喜遷鶯

月波疑滴,望玉壺天近①,了無塵隔。翠眼圈花②,冰絲織練,黃道寶光相直③。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蹤跡,漫記憶,老了杜郎,忍聽東風笛。柳院燈疏,梅廳雪在,誰與細傾春碧④?舊情拘未定,猶自學當年遊曆。怕萬一,誤玉人寒夜,窗際簾隙。

【注釋】①玉壺:指月亮。②翠眼圈花:極言花燈之華美精巧。 ③黃道:古人認為太陽繞地而行。黃道為太陽繞地的軌道。此處指彩燈滿街,堪與黃道之光相比。④春碧:春日新釀的美酒。

【譯文】融融的月波隻疑它似水欲滴,仰望明月澄澈天幕近在眼前,沒有一絲的塵埃阻隔視線。旋轉的花燈像翠綠的柳眼,絲織的彩燈射出冰絲般的光練,黃道的寶光與月光恰好相遇交映,爭輝鬥豔。可憐我自己為飲酒賦詩而瘦損衰殘,再難去應接那春色絢麗 無邊。最無聊,是追逐欣賞那蠟燭點燃的元宵彩燈,竟陪著一些少年狂客醉酒流連。往日蹤跡,隱約還有記憶。歲月催老了杜 郞,怎忍聽東風裏的長笛。垂柳依依的庭院燈火稀疏,寒梅俏立的 廳堂殘雪猶積,誰為我緩緩斟滿美酒春碧?舊日的豪情尚未拘止,我還要學著重尋當年遊曆。隻怕萬一,耽誤了寒夜裏的美人,在窗 邊簾縫間的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