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見到冬妮亞

暴風雪突然襲來。大雪紛紛揚揚。狂風呼嘯了一整夜,車站上那間破房子一點也不保暖,雖然通宵生著火爐,大家還是覺得冷到骨頭裏去了。

第二天清晨,樹梢上掛著一輪太陽,紅彤彤的。天空碧藍,萬裏無雲。地麵上蓋著過膝深的積雪。

保爾小隊在清除自己地段上的積雪。奧庫涅夫給的那件舊上衣一點也不保暖,舊套鞋裏灌滿了雪,好幾次掉在雪裏,最後再也找不到了;另一隻腳上穿的是靴子,也隨時有掉底的危險。由於睡的是水泥地,他脖子上長了兩個大毒瘡。托卡列夫把自己的毛巾送給他,讓他當圍巾用。

保爾骨瘦如柴,兩眼發紅。他拚命地揮動大木鍬鏟雪。

這時,一列客車爬進了車站。火車頭喘著氣,勉強把它拖到這裏。煤水車上連一塊木柴也沒有,爐裏的餘火也馬上要熄滅了。

“給些木柴,我這就開走;不給的話,趁它還能動彈,讓我停到側線上去!”司機向站長大喊。

列車開到側線上去了。乘務員把停車的原因告訴了旅客,擠得滿滿的車廂裏頓時響起了一片叫嚷和咒罵。

“你們去跟那個老頭商量商量,他是工地的負責人。工地上有當枕木用的木頭,他可以下令用雪橇送一些過來。”站長給乘務員們出主意,乘務員們立刻向托卡列夫走去。

“木柴有,但是不能白給。這是我們的建築材料。現在我們的工地讓雪封住了。車上有六七百個乘客,婦女、小孩可以留在車裏,其他人都得拿起鍬來鏟雪,幹到晚上,就給你們木柴。要是不願意幹,那就讓他們在這等著過年吧。”托卡列夫回答。

過了一會兒,有一群人向工地走來。

“瞧!小夥子們,來了這麼多人!哦,還有女的呢!”保爾背後有人驚訝地說。

保爾回過頭去。

托卡列夫走到保爾跟前,關照說:“給你一百個人,分配他們幹活吧。看著點,別讓他們偷懶。”

保爾給這些新來的人派了活。有個男子,身材高高,穿著皮領子大衣,頭上戴著羊皮帽,他和身旁的一個青年婦女說著話。那青年婦女戴著一頂海狗皮帽,頂上還有個絨球。男子悻悻地轉動著手裏的木鍬,抗議般地說:

“我不鏟雪,誰也沒有權力強迫我。要是向我這個鐵路工程師提出請求,我可以負責指揮。那個老頭兒違法亂紀,我要追究他的責任。誰是這兒的工長?”他問身邊的一個工人。

保爾走上前去:

“同誌,你為什麼不幹活?”

“您是什麼人?”

“我是工人。”

“那我跟您沒什麼可談的。把工長給我叫來……”

保爾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說:

“不想幹可不行。火車票上沒我們的簽字,您就上不了車。這是工程隊的命令。”

“您呢,女同誌,也拒絕幹活嗎?”保爾轉過身來問那個女人。一刹那間,他呆住了:站在他麵前的人竟是冬妮亞。

冬妮亞好容易才認出這個像叫花子的人是保爾。一身破爛不堪的衣服,兩隻稀奇古怪的鞋子,隻有那一雙眼睛,還跟從前一樣炯炯有神。

冬妮亞最近結了婚,現在正隨丈夫到一個大城市去。她丈夫在那裏的鐵路管理局擔任重要職務。真沒想到,偏偏在這種情況下她遇見了少年時代的戀人,她甚至覺得不便同保爾握手。她的丈夫會怎麼想呢?保爾如此潦倒,真叫人心裏難過。

她猶豫不決地站著,窘得雙頰通紅。

保爾冷冷地說:“同誌,把木鍬拿起來吧。別學這個胖水牛的樣。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是您的什麼人。”

保爾看著冬妮亞那雙高皮靴,補充一句:

“我勸你們快幹完活兒,好早點離開這兒,前兩天土匪還來光顧過呢。”

他轉過身,回到自己小隊裏去了。

最後這句話對工程師也起了作用。冬妮亞說服他一起去鏟雪了。

傍晚收工後,人們都向車站走去。冬妮亞的丈夫搶在前麵,到車廂裏去占位子。工人們走了過來,冬妮亞站住腳,讓工人們先過去,走在最後的是保爾。他拄著木鍬已經疲乏不堪,冬妮亞等他過來,和他並排走著,說:

“你好,保夫魯沙!坦率地說,看到你這種樣子,我感到很意外。難道你不能在政府裏弄個好點兒的差事嗎?我還以為你早就當上了委員或者相當於委員的首長了呢。你的生活怎麼這樣不順利……”

保爾停下腳步,他用驚奇的眼光瞧了瞧冬妮亞。

“我也覺得很意外,沒有想到你變得這麼……酸臭。”保爾總算找到了這個比較溫和的字眼。

冬妮亞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你還是這麼粗魯!”

保爾把木鍬往肩上一扛,邁步向前走去。走了幾步,他才回答說:

“冬妮亞同誌,坦率地說,我跟你已經沒什麼可談的了。”

保爾收到阿爾焦姆的來信。哥哥說他快要結婚了,要弟弟無論如何回去一趟。

風吹走了保爾手中的信紙。保爾不能去參加婚禮,現在離開工地,那是不可能的事。昨天,潘克拉托夫小隊已經趕過了他們。這個碼頭裝卸工正在拚命爭第一。

工程師帕托什金觀察著這些築路工人幹活時的熱情。他驚奇地撓著頭皮,問自己:“這是些什麼樣的人?不可思議的力量是從哪兒來的?

克拉維切克帶著自己親手烤的最後一批麵包從城裏回來了。見過托卡列夫以後,他在工地上找到保爾,笑嘻嘻地從麻袋裏拿出一件瑞典精製的毛皮短大衣,拍了一下那富有彈性的黃色皮麵,說:

“這是給你的,不知道是誰送的吧?咳!小夥子,你可真傻呀?麗達同誌讓帶來的,她怕你這個傻瓜凍死。這件大衣是搞外交的奧利申斯基同誌送給她的,她剛接過來就交給我,說給保爾捎去吧。當時,奧利申斯基皺了皺鼻子說:‘我可以給那位同誌另送一件軍大衣去。’可麗達笑著說:‘不用了,穿短的幹活更方便。’”

保爾驚異地拿著這件珍貴的短大衣,恍恍惚惚地穿到凍得冰涼的身上。才一會兒,柔軟的毛皮就使他的後背和前胸都感到暖烘烘的。保爾重病

日夜盼望的木柴已經近在眼前,但是築路進度特別緩慢。傷寒每天都奪去幾十隻工人的手。

有一天,保爾兩腿發軟,像喝醉了酒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回車站。他發燒已經好幾天了,今天熱度比以往更高。

傷寒也悄悄地向保爾進攻,但是他那健壯的體魄在抵抗著。接連五天,他都強打精神從鋪著幹草的水泥地上爬起來,和大家一塊兒去上工。他有暖和的皮大衣,凍壞的雙腳又穿上了朱赫來送的氈靴,可是這些東西現在也幫不了他了。

他每走一步,胸部都像有什麼東西猛刺一下。渾身發冷,上下牙直打架,兩眼模糊,隻覺得樹木像圍著他團團打轉。

他好容易才走到車站,異常的喧嘩聲使他吃了一驚。仔細一看,站台旁邊停著一列平板車,上麵是火車頭、鐵軌和枕木,人們正在卸車。他又向前走了幾步,一頭栽倒在地上。

幾個小時後,有人偶然發現了他,把他抬進板棚。保爾呼吸困難,已經認不得周圍的人了。從裝甲車上請來的醫生說,他是腸傷寒,並發大葉性肺炎,體溫41.5度。關節炎和脖子上的毒瘡,目前不必提了,都算小病。肺炎加傷寒就足以把他送往另一個世界。

潘克拉托夫和剛回來的杜巴瓦在盡一切可能搶救保爾。他們托保爾的同鄉阿廖沙護送他回家鄉去醫治。

阿廖沙和不省人事的保爾好不容易才被塞進已擠滿了人的車廂。車上的人怕傳染,怎麼也不肯讓他們上車。有人還威脅說,車開動後,就要把病人扔下去。

霍利亞瓦掏出手槍,指著那些人的鼻子怒喊:

“就是把你們通通攆下車,也得讓他走!給你,阿廖沙,這是保爾的槍,誰敢動他,你就對誰開。”

火車開走了。

隨後霍利亞瓦給沿線各站搞肅反工作的朋友打電話,懇切地請求他們不要讓乘客把保爾扔下車。直到每個同誌都答應絕對辦到後,他才去睡覺。

在一個鐵路樞紐站的站台上,從一列客車的車廂裏抬出一個年輕人的屍體。他是誰,怎麼死的——誰也不知道。站上的肅反工作人員想起霍利亞瓦的囑托,忙跑到車廂跟前阻止,但是看到這個年輕人確實已經死亡,就叫人把屍體抬到了停屍房。

他立刻打電話到築路工地,通知霍利亞瓦,說他十分關心的那個同誌已經去世了。

於是,博亞爾卡築路工地便發了一份簡短的電報給省委,報告了保爾的死訊。

阿廖沙把重病的保爾送到了家。接著,他自己也得了傷寒,病倒了。

麗達的一篇日記:

l月9日

我為什麼這樣難過?還沒有提筆,就先哭了。誰能想到麗達也會失聲痛哭,而且哭得這樣傷心?難道眼淚一定是意誌薄弱的表現嗎?今天本是喜慶的日子。可怕的嚴寒已經被戰勝,鐵路各站堆滿最寶貴的木柴,我也剛開完慶祝大會回來。為什麼恰恰在這個時候,悲痛突然湧上心頭呢?確實勝利了,但是有人為此獻出了生命。

保爾的死揭示了我內心的真情:其實在我心目中,他比我原先所想的還要重要得多。

日記就記到這裏了,不知道哪天才會寫下一篇。明天我要寫信到哈爾科夫去,告訴他們我同意去烏克蘭共青團中央委員會工作。回基輔繼續工作

青春的力量戰勝了病魔。傷寒沒能奪走保爾的生命,他再一次死而複生,一個月之後,保爾才站起來,但是他的臉消瘦而蒼白。他扶著牆壁,兩腳顫巍巍的,在屋子裏走動。

他讓媽媽攙扶著,走到窗口那兒,久久地眺望大路。積雪融化,大地已經呈現出一派乍暖還寒的早春景象。

“嗨,冬天咱們是熬過來了!”保爾用手指頭敲敲窗戶,輕輕說。

一天,他在園子裏散步,突然脊椎骨一陣劇痛,摔倒在地。他艱難地站起來,慢慢回到屋裏。第二天,醫生替他仔細檢查,在脊柱上摸到一個深坑,不由驚叫一聲:

“您這兒怎麼會有個坑?”

“醫生,這是讓公路上的石頭給崩的。在羅夫諾城下,我身後的公路上有塊三寸厚的石頭被炸得飛過來……”

“那您怎麼能走路?難道沒有妨礙您嗎?”

“當時我躺了兩個鍾頭左右,就騎上馬走了。直到現在才第一次發作。”

醫生皺著雙眉,認真檢查那個坑。

“我親愛的同誌,這東西可非常麻煩。脊柱是經不起這種震動的。但願它以後不再發作。”

從醫院回來時,不知不覺走到鬆樹林跟前,保你在岔路口站住了。左麵是陰森森的老監獄,有一道高高的尖頭木柵欄,把它和鬆樹林隔開。

正是在這裏,在這空曠的廣場上,瓦莉亞和她的同誌們被絞死了。保爾在曾經豎起絞架的地方默默仁立片刻,然後朝陡坡走去。他沿著陡坡往下走,來到了烈士墓地。

這兒是小城的邊緣。這裏一派靜謐而肅穆的景象,鬆林在沉吟,大地回春,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同誌們就是在這裏英勇就義的。他們獻出生命,是為了讓出世即受窮、降生便為奴的人們過上美好的生活。

保爾慢慢地摘下帽子,心間充滿深切的悲痛。

他默默地想: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人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必須抓緊時間生活了。一場暴病,或者一次橫禍,都可能使生命中斷。

保爾這樣思索著離開了烈士墓地,他下定決心要回基輔繼續工作。

家裏,媽媽在為兒子收拾行裝,心裏很難過。保爾注意著媽媽,發現她在偷偷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