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走(2 / 3)

“現在別叫她再說下去了,聖約翰。”在我停頓時,戴安娜說,“她顯然還不宜激動。到火爐邊來,坐在這兒,簡?愛略特小姐。”

聽到這化名,我不由得怔了一下,我已經把我的新名字忘了。什麼也逃不過裏弗斯先生的眼睛,他馬上注意到了。

“你說你的名字叫簡?愛略特?”他說。

“我說過,這是我認為目前用來比較方便的名字。”

“你不喜歡長期做我們的客人?”

“現在我唯一的要求是告訴我怎樣找到工作。在找到工作以前,請讓我住在這兒。我怕再嚐到無家可歸的滋味。”

“真的,你一定得住在這兒。”戴安娜說道。“你一定得住在這兒。”瑪麗重複道。

我對戴安娜姐妹了解越多,就越喜歡她們。不多幾天,我的健康就恢複到能夠整天坐著,有時候還能夠出去散散步。我能夠參加戴安娜和瑪麗的一切活動。在同她們交往中,有一種樂趣是我第一次嚐到的,那是一種來自趣味、感情、觀點完全一致的樂趣。

她們熱愛她們的家,熱愛它周圍野味十足的山鄉。沒過多久,我也漸漸發現了它的魅力。在戶內,我們也同樣情趣相投,她們愛讀的,我也愛讀。

她們兩個都比我更加多才多藝,不過,我順著她們在我之前走過的知識之路,急切地追隨著。戴安娜提出要教我德語,作為報答,我教瑪麗繪畫。我們這樣相互娛樂,幾天就像幾小時,幾星期就像幾天似的過去了。

至於聖約翰先生,我跟他妹妹之間結下的親密友誼,並沒有擴展到他身上。原因之一是,他待在家裏的時候比較少。他大部分時間似乎都用來在他那個教區居民中間訪問病人和窮人,多壞的天氣似乎都不能阻止他完成牧師的職責。

但是,除了他常常不在家以外,還有一個阻止和他產生友誼的障礙,他好像是個性格孤僻的人,過著隱士的生活。我在他自己的教堂裏聽他布道時,這種性格就已第一次真正顯露跡象。他布道的語氣和聲調是平靜的,可是不久就有一種力量流露出來。他的話使我心靈顫抖,頭腦震驚,但是兩者都沒得到安慰。

在這期間,一個月過去了。戴安娜和瑪麗不久就要回到英格蘭南部供職去了。聖約翰先生還沒有跟我談起他答應給我找的職位。現在,這個問題變得迫不及待了。

一天早上,有幾分鍾,隻有我和他兩人在客廳裏,我大膽地走近專為他而設的那個角落。我剛要跟他說話,他卻省掉了我這個麻煩,先開口了。

我走過去的時候,他抬起頭來,說道:“你有問題要問我嗎?”

“是的。我想知道,你可給我打聽到什麼工作嗎?”

“三個星期前,我給你找到了,可是你在這兒看上去既高興又有用處。你和我的兩個妹妹的交往給她們帶來不同尋常的歡樂,我覺得在她們離開以前,破壞你們的融樂氣氛是不合適的。”

“你給我找到的是什麼職業?”

“那是一所鄉村學校,你的學生將隻是些窮苦的女孩,勞工和農民的孩子。編結、縫紉、閱讀、寫字和簡單的算術,你要教的就是這些。隻是你拿你的才學怎麼辦呢?”

“留到需要的時候再用吧!它放不壞。”

這時候,他粲然一笑,非常高興。

戴安娜和瑪麗,在離開哥哥和離開家的日子漸漸逼近的時候,變得更加憂鬱和沉默。好像要有意證明“禍不單行”這句古老諺語的真實性似的,又來了一個消息,給她們添了一層失望。一天,聖約翰拿著一封信走進來。

“我們的約翰舅舅死了。”他說。

姐妹兩個默默地讀罷信,都微笑了,一種淒苦、憂傷的微笑。

“無論如何,這並不使我們比以前更窮。”瑪麗說。

戴安娜朝我轉過身來。

“簡,你對我們和我們的謎感到奇怪嗎?”她說,“也許你會以為我們都是狠心的人,聽到一個近親去世卻不悲慟。可是,我們從沒見過他,也不認識他。我父親跟他吵過架,我父親正是聽了他的餿主意才破了產。他們一氣之下分了手,從此沒再和好過。”

“我舅舅發了財,但沒結婚。我父親一直抱著這樣的想法,以為他會把財產留給我們,來彌補他的過錯。可是那封信告訴我們,他把每一個便士都留給了另一個親戚。當然,他有權利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可是,這樣的消息難免使人一時意氣消沉。對我們來說,即使是一筆很小的款子,也是可貴的。”

作了這番解釋之後。這個話題就給放下了。第二天,我離開這裏去開始我的新生活;那姐妹二人也動身去了南方。

我盡可能積極、忠實地從事鄉村教師的工作。一開始,那工作的確是艱難的。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理解了我的學生和她們的性格。她們完全沒受過教育,乍一看,每個人都笨得毫無希望。

可是,不久我就發現我錯了,她們中間有很多人天資聰慧,而且樂於學習,她們進步之快,有時令人吃驚。我從中感到了一種真正的、令人欣慰的驕傲。他們的父母對我十分感激,十分尊重。我覺得自己成了這個地區大家喜愛的人了。

然而,在為我的學生誠誠懇懇地工作了一天之後,在繪畫和閱讀中滿意地度過了一個晚上之後,我常常會在夜裏進入奇異的夢境。在夢中那些奇怪的經曆和冒險場景中,我總是在一個令人激動的關鍵時刻,一次又一次地遇見羅切斯特先生。願在他身邊過一輩子的希望,又帶著它們最初的力和火複活了。然後我醒來,在沉沉黑夜中我向絕望屈服了。

有一天,那是個假日,我把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下午,我正坐著繪一幅肖像畫,聖約翰?裏弗斯急急地敲了幾下門之後就推門進來了。

“我來看看你是怎樣度假日的,”他說,“我希望,不再想什麼吧?不再想最好,你畫畫就不會覺得寂寞了。我給你帶來一本書,供你晚上消遣。”

當我急切地瀏覽著那本書的扉頁時,聖約翰彎下身來細細看我的畫。他看完之後,便將我作畫時慣於墊在手底下、以防玷汙畫麵的一張薄紙遮在畫上。他在那張白紙上看見了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是有樣東西引起他的注意。他揀起那頁紙,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說不出的奇怪,我簡直無法理解。他雙唇張開,好像要講話,但卻欲言又止。

“怎麼啦?”

“沒什麼。”他回答。他將那頁紙放回去時,看見他幹淨利落地從邊上撕下窄窄的一條。紙條塞進了他的衣袋,然後他匆匆一點頭,道聲“午安”,便走掉了。

我回頭檢查了那頁紙,除了幾點顏料的汙漬,我什麼也沒看到。我花了一兩分鍾猜測其中的奧秘,但怎麼也無法解釋,不久我就把這事從腦子裏拋開了。

聖約翰走的時候,天下起雪來,暴風雪不停地下了一夜。第二天,凜冽的風又刮起幾場新的大雪,到黃昏時分,幾乎出不得門了。因此,當房門突然打開,身材高大的聖約翰幾乎全身覆蓋著白雪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嚇了一大跳。

“有什麼壞消息嗎?”我問,“出了什麼事?”

“問客人這樣一個問題,真有點叫人難為情,我隻是希望和你聊聊。自從昨天以來,我一直感到一種激動,就像一個人聽了一半故事,急於要聽聽後一半一樣。把書放開一會兒,過來靠近火一點兒。”他說。

他從衣袋中掏出一封信,默默地看了看,終於開了口。

“20年前,一個窮苦的牧師,且不必指名道姓,愛上了一個富翁的女兒。她也愛上了他。不顧她所有的朋友的勸告,跟他結了婚。不到兩年,他倆雙雙離開人世,撇下了一個女兒,孤苦伶仃,勉強被一個舅母收養,這位舅母就是蓋茨海德府的裏德太太。”

“你嚇了一跳,你聽到一個聲音嗎?這個孤兒10歲時被送到一個你知道的地方,勞渥德學校。她在那裏先當學生,後當教師,都留下了榮譽的記錄。後來,她到一位羅切斯特先生府上當了家庭教師。”

“裏弗斯先生!”我打斷他的話。

“我快講完了。我對羅切斯特先生一無所知,隻曉得他宣稱要體麵地娶這位年輕姑娘為妻,然而在最後一分鍾,她卻發現他已經有了一個還活著的妻子,雖然是個瘋子。”

“此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事,使得人們必然要詢問那個女教師的情況。這時才發現她走了,何時走的,上哪兒去了,是怎麼走的,誰也說不清。每一次尋找她的行蹤都是白費力氣。”

“然而,要把她找到,卻已經成為萬分緊迫的事。所有的報紙上都登了廣告,我自己就收到一個布裏格斯律師寄來的信,告訴我剛才說的這些情況。”

“請你告訴我,”我說,“羅切斯特先生怎麼樣了?他好嗎?”

“有關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我一點也不知道,信裏隻提到他的欺騙法律的企圖。”

“是那些人寫信告他嗎?”

“布裏格斯先生提到,在對他的詢問信複函上簽名的是位太太:艾麗絲?菲爾費克斯。這個羅切斯特先生一定是個瘋子。”裏弗斯先生說。

“你不了解他,別對他發表評論。”我說道。

聖約翰從衣袋中掏出一張沾著顏料汙漬的紙條。我看到上麵用我自己的筆跡寫的“簡?愛”兩個字,這無疑是我心不在焉的時候寫下的。

“布裏格斯寫信給我提起一個簡?愛的人。我認識一個簡?愛略特,我懷疑過,昨天這片紙才向我透露了真情。你承認這是你的真名實姓,對嗎?”

“對,可是布裏格斯先生在哪裏?也許他比你更多地知道一些關於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

“布裏格斯先生現在在倫敦,但我懷疑他未必會對這位羅切斯特先生感興趣。你不問一聲為什麼對你感興趣,為什麼尋找你嗎?”

“嗯!他要幹什麼?”

“隻是告訴你,你的叔叔,住在馬德拉群島的愛先生去世了,他把所有的財產全留給了你。你現在富了,隻是這個,沒別的。”

“我!富了?”

“對,你富了,是個財產繼承人。”

接下來是沉默。

刹那間由窮變富是件好事,但並不是件能讓人一下子理解、因而享受樂趣的事。再說,我的叔叔,我曾經希望有一天能見到的唯一的親戚,與世長辭了。

“你終於展開眉頭了,”裏弗斯先生說,“也許你現在要問你有多少財產了吧?”

“我有多少財產?”

“兩萬英鎊!”

“咳!”我以前從未聽見聖約翰先生笑過,這時候他卻大笑著說:“要是你殺了一個人,我來說你的罪行敗露了,看來你也不見得會更加吃驚吧!”

“這是個很大的數目,我想不會搞錯吧?”

“一點也沒錯。”

裏弗斯先生起身告辭。他剛拉起門閂,我突然閃出一個念頭。

“停一停!”我叫道。

“怎麼?”

“我想不通,布裏格斯先生為什麼要寫信給你談起我,他怎麼認識你的?怎麼會想到這個深居窮鄉僻壤的人有力量幫他發現我?”

“哦!我是個牧師,”他說,“稀奇古怪的事往往是去問牧師的。”

“不,這不能使我滿意!”我嚷道,我的好奇心被激起來了,“對這件事我必須多知道一些。”

“改天再說吧!”

“不行,就在今天晚上!”當他從門那兒轉過身來的時候,我就站在他和門之間。他看上去猶豫不決。

“我倒寧可讓戴安娜或瑪麗告訴你。”

這隻能使我的心情更急切,我再一次要求他滿足我的願望。

“可是,我告訴你,我是個強硬的男人,”他說,“是難以說服的。”

“而我是個強硬的女人,是不可能拒絕的。”

“好吧!”他說,“我讓步,如果不是對你的熱誠,也是對你的堅持讓步。再說,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現在或是以後知道都一樣。你叫簡?愛?”

“當然,這在以前就肯定了。”

“也許你並不知道,我叫聖約翰?愛?裏弗斯?”

“不知道,真的!我現在想起了,在你借給我的書上,你的名字縮寫中有一個E字。那又怎麼樣呢?”

我停了下來。各個細節在我腦子裏一環一環扣在一起,我一下子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這時,聖約翰繼續說:“我母親姓愛,她有兩個弟弟,一個是牧師,他娶了蓋茨海德府的簡?裏德小姐;另一個是約翰?愛,他在馬德拉群島經商。”